第二十四章 风夜探访
一个多月来，凡接触过李新强老师的社员都有了一个共同感觉，那就是他与刚来到王家庄大队时几乎处于精神抑郁的状态有了很大的区别，这是社员们最欣慰的，李新强也感觉到自己有这方面的变化。李新强被孔校长安排教小学三、四、五年级六个班的算术，他一个星期要上十八节课。在教学上，李老师对学生很有耐心，方法也灵活，人还和蔼，学生的学习成绩普遍上升很快。孩子们回到家，就会把在学校的学习情况说给自己的父母听，说的最多的是李老师如何引导和开发他们的智力，提高了他们的口算、心算能力和空间想象能力。听罢自家孩子这样说，家长们都夸赞李老师有本事、不愧是高级知识分子。学生的学习成绩好了，李老师的心情也好了。最关键的是王家庄大队远离了县城，这里民风淳朴，乡亲们都实在，大家见了他就打招呼。平常在学校里，孔书森校长没事了就到他宿舍里和他聊些村子里的事，他慢慢地也没有了压抑的感觉，心情舒畅多了，平常也能和其他老师聊一聊，在这种环境里，他几乎要忘记了精神上的顾虑，也就能把全部心思投入到教学上。虽然孔校长给他每周安排了十八节课，教小学生的算术课对他来说是轻松的，但他也会尽力备好每一节课，把解题思路和解题方法全都教给学生，尤其是把同一个题目的不同解法间的差异让学生一分辨，不仅开拓了学生的思路，还培养了学生独立思考的能力。他讲一口普通话，学生们都爱听也都听得懂，这与学生日常讲的方言相比，学生都学他说普通话，他不仅不烦躁反而夸赞学生学得好。他两个星期回一次县城，回去之前，王支书总要弄一些野味让他带回去，什么山鸡、野兔、野羊肉之类，儿子李方和女儿李羚在心里暗暗地直夸王家庄的乡亲们好。王支书对他的关爱不光体现在生活上，最让他感动的是王支书和近两千名社员那一颗颗滚烫火热的心，社员们没人拿他当“黑五类”看，大家都尊重他，这让他一扫几年来一直压抑的苦闷心情，他感到自己只有在王家庄这儿才真正活出了人味儿。
王家庄小学校除李新强老师还有包括孔书森校长在内的七八个老师，他们都是本村念过初中或高中且脑子灵光的人。还有一个老师是县中学他的学生，李老师和他也常常聚在一起聊上一些过去的事情。但是一放学，老师们都各自回了家，就剩下李新强老师一个人，他的一日三餐就成了大问题。孔校长找到王支书，对王支书说：“李老师一个人开火做饭，要买锅还要买菜，买油盐酱醋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浪费钱又麻烦，还耽误他教书。”跟王支书商量后，他们决定让李老师一天三顿到学生家里去吃派饭。李老师欣然同意。虽说他跑了些路，但是有了与更多社员接触的机会。学生们都是走读生，一日三餐都要回家吃。李老师到学生家里吃派饭，就要跟学生和学生家长同时见面，这就无形中增强了与学生和家长的感情。他不管到哪个学生家，早晚两餐一般是玉米糁子稀饭加上蒸馍，各家各户大多会特意凉调或者炒上一两个家常菜。中午饭是正餐，自然是要想办法改善一下的，不是白米饭就是擀面条。如果吃擀面条，差不多都会给他单独调上一碗干的，这已成为各家各户的惯例。每到此时，他就谦让着说：“你们在地里干活付出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应该吃好点儿吃饱点儿，不该给我干上这么一碗，你们应该吃干的；我在学校教书不出大力，没必要给我搞特殊。”所有的家长都用婉言给拒绝了。不管轮流到谁家，谁家的学生妈就提前一个小时收工回家做饭，这是王支书给大家定下的规矩。学生家长也乐意为之，他们就是要把好吃的留给像李老师这样受尊敬的人、教他们家学生的人。乡亲们都知道李老师是个大知识分子，来小学之前在县城中学教高中，能教高中那可不是一般的知识分子，大家也都知道他是遭到了别有用心的人的陷害才下放到这山区的，还知道他是省市级的优秀老师。朴实的乡亲们都想让自己的娃多学些知识，自然在生活上就想方设法地关照他，都想给李老师留下好印象。对于这一点，李老师也心知肚明，他无论到谁家就撂下一句话：“不要因为我来吃饭，就专门改善生活。你们平常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莫要搞特殊。不管是谁家的学生，我都当成我的孩子来对待。只要不是笨得不可调教的学生，你们放心，我会把我毕生所学都教给他们。”但家长们哪能依了他！还是要尽量把伙食搞得好一些，这不仅仅是个面子问题，更是乡亲们的待客之道。每次吃过饭，他就把孩子的学习和表现情况向家长作个汇报。晚饭后返回学校之前，他就把饭钱和粮票悄悄压在碟子或饭碗底下。在他走了之后，饭钱和粮票自然就被家长收下了，这也是王支书给社员们交代过的。
李老师到王家庄大队后，得知他的得意门生秦大山从小失去了父亲，是坚强勤劳的母亲硬撑着艰难度日才把秦大山娣妹四个艰难养大的。为此，他从心底里为秦大山的母亲而感到骄傲和自豪，也为秦大山能在这种家庭环境里还那么品学兼优而高兴。在李老师的心目中，秦大山一直都是一个学业优异人品高尚做事踏实为人谦逊的好学生。从社员们的议论声中，他听到秦大山回乡两年多来为改变家乡的生产生活条件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乡亲们都称赞他。作为老师，他为他的这个学生感到欣慰，由此他更加确信：秦大山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勇于吃苦一丝不苟值得别人尊重的人。他听到最多的话是乡亲们对秦大山这个学生的夸赞。怀着对秦大山及其家人的那种崇敬心情，他决心找一个机会去一趟秦大山家。但他心里还是有一点儿担心，担心因为自己的问题给秦大山及其家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不论大队部那个贫协主席胡德贵是名义上“监督”自己还是真心在“监督”自己，但他还是要收敛一些的，他也不想给胡德贵大哥带一麻烦。思前想后，他想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最好是月黑风高的时候去。他深信这样的机会一定会有。还真是“有心人，天不负。”李老师来到王家庄大队一个月后的一天，在胡家原一个学生家吃完晚饭，天刚黑下来就刮起了大风，寒风呼啸着带着刺骨的冷，大风吹进山林如虎啸龙吟，那吼声在天黑夜暗时令人毛骨悚然，茅草和枯枝树叶随着大风的吼叫在空中飞舞着。那个学生家长劝他：“李老师，你看这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家里有地方住，今晚索性就住下吧。”李老师说：“再等等看，风小了我就回学校去，还有作业要批改。”半个小时过去了，狂风依旧在后山的树林里吼叫着，看上去丝毫都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反而越刮越大。李老师想了想：这不就是去探望秦大山一家人的天赐良机吗？他迅速告辞了学生家长。出了胡家原，他蹒跚着朝秦家山方向摸黑走去。秦大山家不就在南排最西头上吗？走出秦家山村直通王家庄的大路就在他家门前。今天这机会难得，也算是天公作美！这个时候，人们都“猫”家中避风，路上肯定没有一个行人，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李老师很快走出了胡家原，当他来到两个村子分界线上山峁转弯处时，狂风依然呼啸着从身边划过，幽深的山林里狂风的吼声更大。这时，他心里有些发毛，但管不了那么多，只能勇往直前地走下去。顶着风阻力太大，他就侧着身战战兢兢地摸索着走。走了还不到一半路程，一股强劲的迎面风就扫过来给了李老师一个下马威。来到秦家山村子东口，一路上连一个人也没有遇到，只有狂风与他做伴同行。秦家山村各家各户的大门都紧闭着，微弱的灯光透过窗户给外面带来了一丝儿光亮，棉大衣裹在身上也没觉得有多温暖，他被冻得琵琶发抖。走过村路，终于来到秦大山家门楼下，李老师四下望了望，除了呼啸的狂风和刮起的树叶再无任何声响。在这种鬼天气里，人们只能猫在火炕上取暖，但只有这种天气才是对李新强和秦大山一家极好的保护。来到秦大山家的门楼下，他不敢喊，他怕惊动了左邻右舍，他走到门楼下试着用力推了一下门。还好！门是虚掩的。他赶紧跨进去又快速掩上这才走进院子。厨房里亮着灯，灯光从窗子和敞开的门口射出来照亮了院子。他轻轻走近窗户下侧耳细听，厨房里好像有动静，他鼓起勇气想要跨上台阶走进厨房去。刚要迈步跨上台阶，就见一位身高一米七零左右的女娃正要走出来。
秦玉梅猛地抬头看见一个人裹得严实，当即吓得怔在门口。稍作镇静后，她马上问来人：“您是……您找谁？”
面对女娃的询问，李老师赶忙自我介绍说：“你别怕，我是大队小学的李老师。这里是秦大山家吧？我叫李新强。几年前，我在县城给秦大山当过老师。一个月前才调到王家庄小学的。”
“噢，我知道，您是李老师，您来大队小学校当老师的事我听说过，只是没见过您。我弟弟也常常说起。”
“你说的是秦大恽？”李老师知道秦大恽是秦大山的弟弟，他也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娃说的就是秦大恽。
“我哥在县城上学时常常提到您。您、您吃过饭了没有？您要是没吃饭，我这就给您做。您咋这会儿来了？”
“吃过了，在胡家原一个学生家吃的派饭。”
“快进屋里坐，李老师，外面风大、也太冷。”秦玉梅说着就把李老师往堂屋里让。
隐隐约约听见玉梅好像在和什么人在院子里说话，母亲心里寻思着：这么大的风、这么冷的天，都这会儿了还有谁能来家呢？她立即跳下炕，麻利地穿上鞋，快速来到院子。
秦玉梅和李老师正向堂屋走。母亲也正出了堂屋门。玉梅担心妈妈被冻着，就连忙向妈妈介绍：“妈，这是学校的李老师，就是我哥在县城上学时经常提到的那个李老师，也是恽儿说起的李老师，现在他给他教算术。”
母亲连忙说：“那还等啥？赶紧请李老师到堂屋里坐。”
母亲一边往堂屋里走一边说：“李老师，你看这天气，风这么大，您咋这会儿来了？”
李老师说：“我就是要利用这样的天气作掩护才来的。”
走进堂屋来到房间，母亲殷切地招呼着：“您坐，李老师。”母亲指了指桌子旁的一把椅子示意李老师坐下。
李老师没有犹豫也没有客气便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扫了一眼堂屋，屋子里的陈设摆放有序，柜子、椅子等家具都很干净，各种东西都归置的很有章法。
秦玉梅手脚麻利地倒了一杯开水，走过去端庄大方地递到李老师手中，说：“李老师，您喝点儿水，也暖一暖手。”说完，她朝李老师微微一笑，就坐到对面的椅子上纳鞋底去了。
秦大恽喝罢汤就在母亲和大姐的炕上香甜地睡着了，正扯着微微的鼾声。
李新强接过水杯握在手中，看着秦大山的母亲，直接说明来意：“嫂子，我本想着早点儿来，还不是因为我头上顶了个‘黑五类’的帽子吗？就因为这，只怕给你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才用这种天气作掩护，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我到大队小学已经一个多月了，专意打听过大山回乡后的情况，还听说过你家的事情。大嫂，常常听到社员们对你的赞誉，你真不容易！也很了不起！这十来年，你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孩子，培养出大山这么优秀的后生，真是不易啊！大山当兵走的那天，还专程去县城中学看了我。他走后没两天，我就下放到这儿了。哦！对了，大恽这孩子脑子可灵光了。目前，我还给他这个班代算术，他发言非常踊跃，每次提问都对答如流。在他这个年龄，有些没学到的知识他也经常问我，这孩子跟他哥哥一样可有发展前途，得好好培养。嫂子，我这次来，主要就是想知道大山的近况，他去部队上有一个多月了。”
母亲瞅了瞅炕上的恽儿，说：“李老师，您可甭这么夸他，大山在学业上有进步，离不开您的培养。我只是管了孩子的吃穿用，学业我是一点儿也管不上，山娃能有好成绩，都是李老师的功劳。山娃在县城上学时经常提到您，就是回到家里劳动时也常常说起您。至于说恽儿，聪明是聪明，就是太调皮，还得拜托你多关照。你可是个大学问，有你引导他，我这当妈的放心。唉！真的不该这样，不该对待像你这样有知识的人。你来我们这儿都一个多月了，没受啥委屈吧？生活上咋样？如果有需要，你就到家里来。你不是想知道大山的情况吗？前几天孩子写信回来了，你稍等，我拿给你看。”母亲从对面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取出信递给了李老师。
李老师戴上眼镜打开信笺，借着灯光仔细看了一遍，从字里行间看得出秦大山想要在部队干出一番事业的决心。看完信，李老师高兴地说：“嫂子，大山在信里还提到我了。秦大山有情有义眼光超前心胸宽广，他这一步算是走对了。我相信，秦大山一定能干成事、能干成大事，我了解他。我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干出成绩来……”
探望秦大山一家人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这事煎熬了李老师很久，今天才终于知道了大山的近况，他对他这个最信任的学生心中的那份挂念暂时可以放一放了。告别了大山的母亲和妹妹玉梅，李老师在母女俩的送别中走出院门，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下的大风里。迎着呼啸的北风，李老师再次摸摸索索小心翼翼地走在返回王家庄小学的路上。走出村子来到西面拐弯处的山峁梁，一阵猛烈的北风呼啸着卷起路边上的一团枯草翻卷滚动着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挥起胳膊挡了一下才躲过这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枯草经他这么一挡又被风吹散了，他着实被吓了一大跳。他站在原地镇静了片刻，恐惧的心情才慢慢得以平复。然后，他壮了壮胆子继续朝着王家庄小学走。风实在太大了！尽管戴着棉帽穿着棉大衣，但还是抵挡不住大风的侵袭。这时，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处暖和的地方。他边走边想，边想边走，更坚信中国共产党是一个伟大的党，从党的发展历程看，这个党有着自我革新自我净化和不断提升的能力，她的胸怀就像大海一样宽阔，也许会有遇到泥沙俱下的时候，但她有勇气也有能力包容这一切。就像眼下这乱局，它总有过去的一天，也必将得到彻底纠正；也像今天的这场大风，总有停下来的时候，也总会还自然界一个清静。这时，他想起了秦大山在信里说过的，相信不久这场风暴就会成为过去。他知道，秦大山迈出这一步实属不得已，要是没有这场运动，他早就进了高等学府，恐怕大学也快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