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长夜的帷幕依旧沉重,但东方天际线那抹灰白已如同浸水的宣纸,缓慢而坚定地晕染开来。车队没有停下休整,引擎的轰鸣声在死寂的废土上显得格外刺耳。他们如同执着而疲惫的拾荒者,在黎明最终降临前,争分夺秒地奔赴着地图上标注的其他可能还存在生机的据点。
绕行途中,他们又从几个连名字都未曾被灯塔镇记录的小型聚居点、或是孤立避难所的外围,救下了寥寥数名零散的幸存者。每一次发现生命信号都带来短暂的激动,但每一次接应上车后,车厢内的气氛便愈发沉重一分。
新上车的幸存者,无论男女老少,神情几乎如出一辙: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麻木与深入骨髓的绝望,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他们对救援者投来的感激目光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对未来的巨大迷茫与恐惧。他们就像一群刚刚从滔天海难中侥幸抓住一块浮木的遇难者,虽然暂时脱离了溺毙的命运,却发现自己正漂浮在一望无际、暗流汹涌的绝望汪洋之上,看不到彼岸,也看不到航向。车厢里的人数在增加,但希望的重量,却在不断减轻。
经过数小时令人心力交瘁的疾驰与搜寻,车队终于抵达了此行的另一个重要目标——“铁锤堡垒”。根据灯塔镇的情报和废土上的传闻,这里完全由一群纪律严明、作风硬朗的退伍军人和前警务人员建立并掌控,以其坚固的防御、井然的内部秩序和强大的战斗力而闻名,是周边区域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然而,当车队在足够安全的距离外停下,众人透过观测设备望向那座堡垒时,一股比之前任何据点都更加强烈的不适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脊椎。
高大的、由混凝土和金属加固的围墙依旧矗立,但上面布满了令人触目惊心的、深达数十厘米的巨大爪痕,以及数个被某种狂暴力量硬生生轰开的、边缘扭曲的巨大缺口。堡垒内部,原本规划整齐的营房和功能建筑大多已经倒塌,化作一片片燃烧未尽或仍在冒烟的废墟。地面上,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液汇成了大大小小的溪流,在废墟间蜿蜒流淌,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气。
然而,最诡异、最令人心底发寒的是——放眼望去,满地狼藉之中,竟然不见一具完整的尸体!
而在堡垒中央那片相对开阔的广场上,一只形态更加亵渎、更加令人作呕的怪物正在肆意破坏。它像是由无数具人类尸体的残肢断臂强行糅合、拼接而成,体型臃肿而扭曲,最为骇人的是,它那不成形的躯干上,竟然生长着五张不断开合、流淌着粘稠涎水的巨口,每一张嘴里都布满了层层叠叠、如同绞肉机般的利齿!它用它那由残肢构成的多条手臂,疯狂地捶打着地面和残存的建筑,发出沉闷的巨响,那五张嘴同时发出的、混合了痛苦、饥饿与毁灭欲望的嘶吼,如同来自地狱的交响乐。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言而喻。
“老样子,”雷傲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冰冷得如同冻土,其中蕴含的疲惫几乎要满溢出来,“保持距离,用热成像仔细扫描堡垒内外每一个角落,优先寻找幸存者。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要与那只怪物发生正面冲突。”
车队如同谨慎的猎食者,开始小心翼翼地绕着堡垒那破损的外围缓慢行驶,所有车载和单兵的热成像设备功率全开,仔细地搜寻着任何可能代表生命的热源信号。
一圈,两圈……
屏幕上的图像除了那只怪物本身散发出的异常高热量,以及尚未完全冷却的火焰和余烬外,堡垒内部几乎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就在众人心头越来越沉,几乎要放弃希望时,观察员突然低呼:“堡垒东侧边缘!靠近围墙缺口的地方!有一个移动的热源!速度很快!”
所有人立刻将注意力集中过去。只见在热成像画面中,一个孤零零的、代表着人类的橘红色光点,正在堡垒边缘的废墟间,以一种毫无规律、近乎疯狂的姿态,拼命地奔跑、躲藏,仿佛在逃避着什么无形的恐怖。
她是这里……唯一的幸存者。
雷傲没有丝毫犹豫。他亲自驾驶着领头的装甲车,一个急加速,精准地切入堡垒东侧,在那只五口怪物尚未注意到这个微不足道的“小虫子”之前,车辆一个漂亮的甩尾横停,挡住了那个疯狂奔跑的女人的去路。
副驾驶位的队员迅速推开车门。雷傲甚至来不及熄火,庞大的身躯如同猎豹般窜出,在那女人因为受惊而愣神的瞬间,他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把揽住她几乎瘦骨嶙峋的腰肢,用近乎粗暴却有效的力量,将她如同拎起一件物品般,迅速而强行地拽进了装甲车内!
“砰!”车门被重重关上,落锁。
几乎在车门关上的瞬间,那个被强行带离死亡区域的女人,仿佛才从极度的恐惧和癫狂状态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安全”所惊醒。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茫然地抬起头,环顾着车厢内一张张陌生的、带着关切与凝重的脸庞,又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看到了外面那座如同巨大坟墓般的、她曾经称之为“家”的铁锤堡垒,以及堡垒中央那只仍在肆虐的、由她亲人、战友尸骸组成的恐怖怪物。
短暂的呆滞之后,积压了不知多久的恐惧、悲伤、绝望与不甘,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防线。
她猛地仰起头,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哀嚎,随即放声痛哭,那哭声凄厉得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她用尽全身力气,用拳头、用手掌,疯狂地捶打着坚固的防弹车壁,发出“咚咚”的闷响,嘶哑的嗓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向着车厢内所有能听到的人,发出了血泪控诉般的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能早点来?!再早一点,哪怕再早一点点也好啊!!”
她的指甲因为用力捶打而劈裂,渗出血迹,但她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雷傲和虞薇,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恨与绝望:
“我的丈夫……我的孩子……还有张队长,李哥……他们……他们全都被那该死的东西……吞进去了!就在我眼前!我眼睁睁看着……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活着……我活着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啊——!!!”
女人的质问,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反复地刺入车厢内每一个人的心脏。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与痛苦,比任何夜魇的嘶吼都更具穿透力,更让人无法承受。
雷傲死死地握着方向盘,粗壮的手臂上肌肉绷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一片惨白。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说什么?安慰?解释?在如此赤裸裸的、血淋淋的悲剧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虚伪、如此……无力。
虞薇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她无法面对女人那双被痛苦彻底吞噬的眼睛,也无法回答那个“为什么不能早点来”的质问。这质问背后,是无数条逝去的生命,是无法挽回的悲剧,是他们无论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法真正改变的残酷现实。
车厢里,之前被救下的那些孩子们,也被这凄厉的哭声和绝望的质问再次拖入了恐惧的深渊,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连哭泣都变得压抑而无声。
他们拯救了生命,将他们从物理意义上的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但他们无法拯救这些幸存者已然破碎的世界,无法抚平他们灵魂深处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更无法……回应他们那源自生命最深处、最痛苦的呐喊与质问。
“够了!”
雷傲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他不再去看那个崩溃的女人,也不再去看窗外那座人间地狱。他狠狠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装甲车引擎发出狂暴的咆哮,带动着整个车队,如同逃离噩梦般,再次加速,决绝地远离了那座名为“铁锤”的、巨大的集体坟墓。
他没有回头。
但车厢内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这个一向以豪迈和坚韧着称的硬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此刻燃烧着的,是前所未有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愤怒火焰。
这股愤怒,不再仅仅针对混沌教和那些扭曲的夜魇。
它更针对这个将一切美好都无情撕碎、将生命视如草芥的残酷世界。
它更针对……他们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明白了。将这些幸存者从废墟中拉出来,并不是结束。从此以后,背负着这些逝者的重量、承载着这些生者的绝望与质问,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道路上,继续挣扎着活下去——这才是他们这场“救援”行动,真正沉重而残酷的……开始。
车队在荒凉死寂的废土上疯狂疾驰,将一座座象征着死亡与毁灭的据点残骸,无情地抛在身后。
东方的天空,那抹灰白终于开始透出些许微弱的、如同病人般毫无生气的亮光。
但这并非希望的曙光。
它只是漫长而恐怖的长夜,即将走到尽头的、冰冷的预告。
对于这支车厢内满载着悲伤、绝望、愤怒与无声质问的车队而言,对于这些刚刚从地狱边缘被拉回、却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的幸存者而言——
真正的、深入骨髓的黑暗,或许……才刚刚降临。
他们不知道,在这片被混沌教以血腥手段“清洗”过的、满目疮痍的土地上,下一个等待着他们的目的地,又将呈现出怎样一幅更加令人窒息、更加挑战人性底线的人间炼狱图景。前路,依旧被浓稠的迷雾与未知的恐怖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