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日时的光芒,带着它固有的、令人不适的瑰丽与压抑,笼罩了这片饱经蹂躏的废墟。金红与暗红交织的光线斜斜地洒落,将断壁残垣的阴影拉得很长,如同大地上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下午四点这一精确的时刻,一阵空灵、悠远、却又浸透着无尽悲伤的安魂曲调,毫无征兆地在微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那旋律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穿透了现实的壁垒,在血腥与焦糊的气味中肆意飘荡,为这片刚刚沉寂下来的杀戮场增添了一抹诡异而凄凉的色彩。
伴随着这非人的挽歌,一道身影出现在废墟的边缘。那是一个有着如火般鲜艳红发的女人,身姿窈窕,步履却异常平静,仿佛踏足的不是尸横遍野的战场,而是某个古老而肃穆的殿堂。她——瑟维斯,无视了脚下可能踩到的血污与残肢,目光平静地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了那片阴影之下,那道静立已久的银色身影上。
薇奥菈就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银色雕像,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她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那双蕴含着数百年风霜与怒火的竖瞳,死死地锁定着缓步走来的瑟维斯,看着她穿越废墟,最终停在自己面前数步之遥的地方。
空气中,只有那虚无缥缈的安魂曲在回荡,直到最后一个哀婉的音符缓缓消散在风中,彻底归于寂静。
死寂重新降临。
薇奥菈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瑟维斯,不准备解释解释你的所作所为?”
瑟维斯对于薇奥菈那毫不掩饰的、几乎化为实质的质问与怒火,似乎毫无所觉。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侧身,目光落向脚下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土地。她蹲下身,伸出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从血污和尘土中,拾起一片碎裂的、带着暗红色泽的夜魇骨甲碎片。她仔细地端详着,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然后轻轻将其放入随身携带的一个看似普通的亚麻布袋中。
接着,她又走向一旁那辆被砸扁、扭曲得不成样子的医疗车残骸,从上面掰下一小块带着焦痕和血指的金属片,同样郑重地收起。
她行走在废墟间,动作轻柔而专注,收集着那些散落的、代表着刚刚逝去的生命与激烈战斗的痕迹——生者在此奋战的证明,逝者于此存在的最后印记。
“命运难违罢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如同她的步伐一样平静,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淡漠,却又似乎隐藏着更深沉的无奈。这轻飘飘的回答,像是在解释她此刻的行为,又像是在回应薇奥菈之前的质问。
“少给我装蒜!”薇奥菈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喷发,她向前逼近一步,银色的鳞片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翕张,反射出危险的光芒,“我说的是芬尼尔!那个流着你的血,继承了你这身‘女妖’血脉的孩子!什么时候,连你自己的骨肉,也成了你那些冷血‘命运’剧本里的牺牲品了!?”
瑟维斯正在拾取一块沾染了暗红色液体的混凝土块的动作,猛地一顿。她背对着薇奥菈,沉默了几秒,才缓缓直起身,依旧没有回头,声音低沉了几分:“她……不是牺牲品。”
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语,语气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可以称之为“情感”的波动,那是一种深沉的、却带着无尽苦涩的复杂情绪:
“我爱她。以我的方式,爱着她。”
“但有些苦难,她若不去亲身经受,对她而言,又或者……对更多与此牵连的人而言,那最终导致的……才是真正无法挽回的灾厄。”
“我受够你这副永远置身事外、满不在乎的样子了!”薇奥菈的情绪越发激动,甚至连周身流转的微光都开始不稳定地闪烁,显示出她内心极度的不平静,“你说你看得清命运的丝线,能预见到悲剧的节点,甚至有能力去改变它!当初我相信了你!我以为你真的能扭转那些令人作呕的结局!”
她的声音带着尖锐的讽刺和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失望与愤怒。
“但结果呢?!死亡!离别!背叛!不计其数!它们依旧发生了,就在你的预言之后,分毫不差!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必须像提线木偶一样,在你那双看透命运的眼睛注视下,按照你既定的剧本,连他们何时呼吸,何时死亡,都要被你精准地操纵到哪一秒!?”
面对薇奥菈连珠炮似的、字字诛心的控诉,瑟维斯终于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双如同深潭般的眼眸中,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看着激动得鳞片都在微微颤抖的薇奥菈,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近乎叹息的低语:
“薇奥菈……我……无能为力……”
“我不相信!”薇奥菈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中回荡,“原初梦境崩塌时散落的碎片,你能窥见其中蕴含的过去与未来的轨迹,一丝不漏!我当年被迫脱离梦境,坠入这污浊的人间时,你能‘恰如其分’地站在我刚落地、最狼狈不堪的地方!每一场席卷大陆的天灾,每一场波及万物的浩劫,你都能提前预知,说得分毫不差!”
她的指控如同利剑,直指核心。
“但是!你从来不会去改变!哪怕有人就站在你的面前,即将遭受致命的袭击,你只需要丢出一颗石子,或者发出一声警告,就能轻易救下一条鲜活的生命,你也绝不会去做!你会做的,只有冷眼旁观,等待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得透透的!然后像个……像个令人作呕的摸尸人一样,走上前,取走一点无关紧要的遗物,再唱着你那该死的安魂曲,默默地回到你那与世隔绝的破钟楼里!”
薇奥菈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数百年的愤懑在此刻倾泻而出。
“我原本以为……你的冷血,你的漠然,只是针对陌生人,或者敌人。可我万万没想到……”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被深深背叛的痛楚,“你连你自己的爱人!你自己的子嗣!都可以不管不顾!任由他们在命运的洪流中挣扎,沉沦!瑟维斯!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瑟维斯静静地听着薇奥菈的控诉,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痛楚。她将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因用力而攥得发白,暴露了她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你不会理解的……薇奥菈。”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宿命般的沉重,“命运的织机一旦开始转动,每一根丝线的牵动,都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连锁。干涉……带来的可能是更可怕的后果。”
她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再面对薇奥菈那灼人的目光,也像是放弃了所有的辩解与抵抗。
“如果你恨我,因我的‘不作为’而恨我,因芬尼尔的遭遇而恨我……”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么,杀了我就好。现在,就在这里。”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献祭的羔羊,等待着那迟来了数百年的、来自故友的审判。
薇奥菈死死地盯着她,周身的力量剧烈波动着,银色的光芒明灭不定。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然而,那最终的一击,终究没有落下。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薇奥菈周身狂暴的气息骤然收敛,她猛地转过身,银色的长发因为剧烈的动作而在身后狂舞,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滚!”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厌恶与鄙夷,“你看得到我根本不会动手!别在这里假惺惺地恶心我!”
她迈开脚步,决绝地向着与灯塔镇车队的方向走去,似乎一刻也不愿再与这个“老友”共处。
就在她走出几步之后,瑟维斯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最后一个请求……薇奥菈。”
薇奥菈的脚步没有停,但速度似乎微不可察地慢了一丝。
“照顾好芬尼尔……算我,以这百年来……仅存的情分,请求你。”
薇奥菈的背影僵硬了一下,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但她听到了。
她恨这个永远站在命运之轮旁、却永远无动于衷的“老友”,恨她的冷血,恨她的宿命论。
但……她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隐藏在瑟维斯那副冷漠面具背后的、那份对“干涉”所带来的未知灾难的恐惧,以及那份深埋的、扭曲却真实的爱。
她更恨的,是那个名为“命运”的、无形却又无处不在、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该死的牢笼。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那离去的脚步,似乎更加沉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