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奥菈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废墟的尽头,那决绝的姿态仿佛斩断了与过去最后的一丝温情。瑟维斯独自站立在渐沉的暮色中,许久,才缓缓抬起手,轻轻拭去眼角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湿意。
空灵而悲伤的安魂曲再次从她唇间流淌而出,这一次的曲调,比之前更加哀婉,更加深沉。或许并非曲谱本身有何不同,而是吟唱者的心境已然改变,那无法言说、积压了漫长岁月的复杂情绪——对命运的无奈,对挚友的愧疚,对女儿的爱与放手,以及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尽数融入了这古老的挽歌之中,随着晚风,飘向废墟的每一个角落。
她继续着之前未完成的工作,在愈发昏暗的光线下,细致地收集着战场上最后的残片与痕迹。一块沾血的碎布,一片扭曲的弹壳,甚至是一缕被扯断、挂在钢筋上的发丝……所有承载着生命最后印记的物品,都被她小心翼翼地拾起,放入那个看似寻常的亚麻布袋。
当她终于直起身,宣告收集结束时,纯粹的黑夜已然彻底笼罩大地。双日时早已过去,天空中只剩下几颗稀疏的星辰,在厚重的尘埃云后若隐若现。她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行走在危机四伏的荒野与废墟之间,方向明确——那座属于她的,孤寂的钟楼。
安魂曲的旋律一直伴随着她的脚步,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然而,令人惊异的是,尽管周围黑暗中不时传来夜魇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与爬搔声,却没有任何一只怪物敢于靠近她,甚至主动避开了她行进的路线。那些代表着混乱与毁灭的黑暗生物,仿佛本能地畏惧着她,或者说,畏惧着她眼中所见的、那清晰无比的“命运的轨迹”。避开一切纷争与危险,对她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与周围死寂荒芜截然不同的景象。以一座高耸的、略显古旧的钟楼为中心,周围竟环绕着一片灯火通明的聚居地。简易但坚固的木制围栏,内部是整齐排列的帐篷、经过改造的房车,甚至还有一些利用废墟材料搭建的低矮房屋。篝火在空地上跳跃,映照着人们相对平静的脸庞,孩童在安全的区域内嬉戏,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烹饪的香气。这里宛如末日中的一片世外桃源,一个被精心守护的孤岛。
瑟维斯的身影刚出现在据点大门口,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大群人立刻围了上来。男女老少皆有,他们的脸上带着真挚的关切,七嘴八舌地询问着:
“恩人!您可算回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晚?是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我们都担心死了!”
瑟维斯看着这些依赖她、信任她的人们,脸上那惯有的淡漠似乎融化了一丝。她轻轻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没什么,”她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安抚力量,“只是去见了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而已。让大家担心了。夜色已深,都回去安睡吧。”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保证。然而,聚集在门口的所有人,脸上担忧的神色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信任与安心。他们没有任何一丝怀疑,仿佛她的话语就是绝对的真理。人们互相招呼着,带着孩子,纷纷散去,回到各自的帐篷和房屋,整个据点很快恢复了夜晚应有的宁静。
白天的异常天象,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炸声,乃至整个末日的背景,似乎都未曾对这个小小的世界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他们活在瑟维斯用她的能力构筑的、短暂而脆弱的安宁之中。
瑟维斯独自一人,踏着吱呀作响的木制楼梯,缓缓登上了钟楼的顶层。这座钟楼早已在百年前的某次变故中停止了报时,巨大的齿轮锈蚀,钟摆静止。她偶然间发现了这里,本只想作为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却不曾想,这一住,便是几十年的光阴流逝。她喜欢这里的宁静,喜欢它高耸的视野,更喜欢它那象征着时间流逝却又已然停滞的寓意——正如她所见证的无数生命。
顶层是她的居所,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以及……靠墙摆放的一排排木柜。
她走到桌边,将今天收集来的那个亚麻布袋打开,把里面的物品一件件取出。碎裂的骨甲,扭曲的金属片,染血的布条……她动作轻柔而专注,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用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掉上面沾染的尘土和血污,然后根据材质、大小,分门别类地,将它们整齐地摆放进一个刚刚清空不久的木柜格子里。
每一个格子,都代表着一个刚刚逝去的生命,一段戛然而止的故事。
这样的柜子,在钟楼里已经摆满了许多。而那些装满的柜子,则被她移送到了钟楼下方,那个巨大而阴冷的地下室仓库之中。几十年来的收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下仓库里堆满的柜子,其数量已然庞大到足以形成一个令人震撼的、沉默的“博物馆”。
无数逝者存在过的证明,他们战斗的痕迹,他们生命的碎片,都被收藏于此。逝者的生息,如同这座停止鸣响的钟楼,不再发出声响,但需要有人记住他们曾经来过,曾经挣扎过,曾经活过。瑟维斯,便是那个自愿背负起这沉重记忆的守望者。
将最后一件物品安置妥当,瑟维斯缓缓走到窗边。夜风吹拂着她如火的红发,她眺望着据点内零星的灯火,以及围墙外停放着的那几辆经过改装、看起来饱经风霜的卡车和房车。
“薇奥菈……”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我在尝试改变了……至少……我让这些在末日中走投无路的人,多了一份可以倚靠的安宁。”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那目光中带着深深的忧虑。
“我不确定……这份安宁何时会被打破,被那无法抗拒的洪流彻底冲垮。但是……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决心,“我会试着让它长久些……再长久些……”
她的视线落在了那些卡车上。
“流浪者同盟……这个名字,就是芬尼尔那孩子起的……恐怕,连她自己,都早已忘记了吧……”
瑟维斯不再开口。她走到床边,和衣躺下,却没有丝毫睡意,双眼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痕迹。疲惫,如同潮水般从灵魂深处涌上,淹没了她。
“好累……”她闭上眼,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呓语,“我很期待……今天,你真的能摆脱那所谓的‘命运’,下手杀了我。”
“我真的……好累。”
与此同时,薇奥菈已然回到了灯塔镇。冰冷的聚合物墙壁,规律的机械嗡鸣,以及空气中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构成了与外界废墟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也没有去关注战后的各项事务,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径直去寻找云忆。
她在云忆那间陈设简单、更像是临时办公室的房间找到了她。
“云忆,”薇奥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开门见山地问道,“芬尼尔现在情况怎么样?”
云忆正坐在书桌后,手中合上一本厚重的、似乎是关于旧时代物理学的书籍。她抬起头,看向门口的薇奥菈,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情绪的不对劲,但她没有多问,只是平静地回答:“很稳定。生命体征平稳,精神力透支的后遗症还在,但已经没有危险了。大约两个小时前就恢复了意识,不过看样子还很疲惫,估计现在在病房里睡着了。就别去打扰她了。”
“也好……”薇奥菈低声应了一句,转身似乎想走。但她的脚步却有些迟疑,站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去往何处。与瑟维斯的那场充斥着怒火、失望与过往尘埃的见面,彻底扰乱了她数百年来早已冰封的心绪,留下了一片茫然与空洞。
“不用急着走。”云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和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邀请,“坐会儿吧。”
薇奥菈身形一顿。
云忆看着她那略显僵硬的背影,继续说道:“介意和我讲讲,发生什么了吗?”
薇奥菈缓缓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带着自嘲意味的笑容:“呵……说出来,你都会以为我是在讲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云忆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平静,她轻轻拍了拍身旁的椅子。
“故事也不错。”她说道,“我也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