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陷入了一种奇特的静谧,并非空无一物的死寂,而是某种情绪沉淀后的安宁。薇奥菈站在窗边,暗红色的天光透过加固的玻璃,在她覆盖着细密银鳞的侧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光影。云忆那句“我也爱听故事”的邀请仿佛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
龙裔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一句带刺的嘲讽终结话题。她沉默了片刻,久到云忆以为她改变了主意,或是根本不屑于回应。然后,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她的唇瓣。
“初临此世时,”薇奥菈的声音响起,褪去了平日的张扬与傲慢,带着一种被时光打磨过的低沉与疏淡,“感觉并不愉快。这个世界……很吵,很陌生。”
她的开场白简短得近乎吝啬,没有描绘具体的景象,没有诉说遭遇的细节,只有一种笼统的、源自生命本质的排斥与隔阂。仿佛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却被投入了一个频率完全错误的嘈杂宇宙,每一个声音,每一道光线,都带着令人不适的侵略性。她强调那并非愉快的时光,语气平淡,却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能让人感受到那份深植于记忆深处的孤寂。
“后来呢?”云忆轻声问,她没有催促,只是提供了一个倾听的支点。
“后来……”薇奥菈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遥远过去的某个焦点上,“在一片战火的余烬里,遇到了瑟维斯。”
她提及这个名字时,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那时的她,就已经是那副德性了。”薇奥菈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却又毫无暖意,“一副看透了命运轨迹,对世间万物都懒得投注一丝关心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只是她眼中早已注定的、无趣的剧本。”
然而,紧接着,她的语气里注入了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讥诮,又或许不仅仅是讥诮。“但她的骨子里,偏偏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对‘存在’本身的执着。一种矛盾又可笑的坚持。”
正是这种矛盾吸引了薇奥菈。一个宣称命运难违、冷漠旁观的观察者,却无意识地收集着战场上承载生命印记的残片,以此证明某些东西“存在过”。这份隐匿的执着,与龙裔当时对这个世界既疏离又无法完全割舍的状态,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共鸣。
“几百年了,就这么过来了。”薇奥菈的叙述依旧避重就轻,将漫长的时光压缩成一句模糊的概括,“互相利用过,短暂合作过,为了一些可笑的理念吵得天翻地覆,甚至动手拆过几栋楼……也救过彼此性命。”
“吵过,打过,也救过彼此的命。”她将这复杂到极致的关系,用最简单、最直白的几个词语概括,所有的惊心动魄、爱恨纠葛都被掩埋在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之下。她没有讲述任何具体的事件,没有说明因何而吵,为何而打,又在何种绝境下伸出援手。这段横跨数个世纪的关系,在她的描述中,变成了一条奔涌在地下暗河,旁人只能听到隐约的水声,却无法窥见其下的汹涌波涛。
云忆听得入了神。尽管薇奥菈的讲述如同隔着毛玻璃观看一幅巨画,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和色块,但正是这种留白,反而让她对这两人之间复杂难言的关系产生了更强烈的好奇。是怎样一次次的分合与碰撞,才能塑造出如今这般,既是“老友”又仿佛时刻站在对立面的诡异羁绊?
就在云忆沉浸在这份被时光冲淡却又无比厚重的往事中时,窗外的天色悄然发生了变化。深沉的暗红开始褪色,天际边缘泛起一丝微弱的、带着灰白意味的光。一夜的时间,就在这断断续续的倾诉与静默中流逝了。
薇奥菈的讲述戛然而止,仿佛一扇刚刚开启了一条缝隙的门被猛地关上。她转过身,脸上那片刻的疲惫与追忆已消失无踪,重新被熟悉的傲慢覆盖。
“说到底,你还是个小屁孩,”她习惯性地用贬低来掩饰方才流露的情绪,“喜欢听这些大人的陈年旧事。”
云忆并没有被她的态度激怒,反而平静地看向她,眼神清澈:“那也是你自己要讲的,不是吗?”
薇奥菈微微一怔,银灰色的竖瞳凝视了云忆片刻,随即轻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这番算不上酣畅淋漓,甚至有些琐碎的倾诉,确实像一道细微的泄洪口,让积压在心头的某些郁气悄然流散了不少。她不再多言,身影如同融入空气中般,从云忆的房间里消失了。
下一刻,她的身影出现在了芬尼尔的病房外。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静默地走入,坐在了病床旁的椅子上。床上的芬尼尔脸色依旧苍白,呼吸微弱但平稳。
薇奥菈只是静静地坐着,没有流露任何情绪,仿佛一尊守护的银鳞雕像。直到天光又亮了几分,病床上的人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芬尼尔的眼神起初有些迷茫和涣散,聚焦需要时间。当她看清床边坐着的竟是薇奥菈时,那双刚刚恢复清明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慌乱和愧疚。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微弱:“对…对不起……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薇奥菈摆了摆手,动作间带着一种少见的不耐,却并非针对芬尼尔。“无妨。”她的语气甚至算得上平和,至少没有带着她惯常的嘲讽,“你的母亲浪费我的时间比你多得多。”
她看着芬尼尔困惑又小心翼翼的眼神,简单地补充了一句:“瑟维斯。我与你母亲,是相识几百年的‘老友’。”她再次使用了“老友”这个词,其下的复杂含义,恐怕只有她自己和那位红发的女妖才能真正体会。
没有等芬尼尔消化这个信息,或者说,她并不在意对方能否理解,薇奥菈站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她脚步微顿,侧过头,留下了一句承诺,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既然我应下照顾你,在我死之前,你绝不会有事。”她的竖瞳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我可不会像某个人一样不靠谱。”
话音落下,她已消失在门外,留下芬尼尔独自躺在床上,消化着这句近乎残酷的保证所带来的、复杂难言的心安。
另一边,云忆也开始了她的巡视。她走过一间间临时改建的病房,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新鲜血浆混合的气味。她询问着伤员的恢复情况,听着医疗人员的简要汇报。大部分伤员虽然承受着痛苦,但情绪稳定,眼神中依然保有求生意志,积极配合着治疗。沉重的气氛如同粘稠的液体弥漫在空间里,但在这沉重之下,云忆依然能捕捉到那细微却坚韧的脉搏——希望。这让她因昨夜激战和薇奥菈沉重往事而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些。
然而,这丝慰藉在她走到最后一间病房,属于“石斑鱼”小队成员“见”的房间时,被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冲散了。
她预想中,这里应该是伤势沉重、气氛压抑的景象。毕竟“见”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伤极重。但“石斑鱼”小队,似乎从来就与“常理”二字无缘。
刚推开房门,一阵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喧嚣”便扑面而来。
因多处骨折和内伤而被严格固定在病床上的“见”,此刻满面通红,额头上青筋都微微凸起,正徒劳地试图扭动身体,发出含糊不清的、饱含愤怒与羞耻的呜咽。而他所有的挣扎,在那些坚固的束缚带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的队友“治”。治不知用什么手段,竟然从某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见学生时代写的、恐怕连本人早已遗忘的青涩情书。此刻,治正站在病床边,一手拿着那张泛黄的纸张,另一只手捂着胸口,用一种极其夸张、声情并茂的语调,大声朗读着:
“‘……你的眼眸,如同黑夜中最亮的星辰,照亮了我灰暗的青春……’ 噗——咳咳,对不起对不起,重来重来,‘……每一次与你擦肩而过,我的心都像小鹿乱撞,仿佛要跳出胸膛……’”
治念得抑扬顿挫,感情充沛,周围其他几名能活动的“石斑鱼”队员——包括脸上还带着擦伤的振,和靠在墙边、眼神锐利却嘴角微弯的恕——一个个肩膀耸动,憋笑憋得满脸通红,却又顾忌见的伤势不敢放声大笑,只能发出“噗嗤噗嗤”的漏气声。
“治!你**……等老子好了……非把你那把破刀……融了做痰盂!”见从牙缝里挤出威胁,但因为气息虚弱和极度羞愤,听起来毫无威慑力,反而更显滑稽。
“哎呀,别激动嘛!”治完全不为所动,反而晃了晃手中的信纸,“这可是青春的见证!多么纯真,多么宝贵!我们这是在帮你重温美好回忆,有助于病情恢复!对吧,振队?”
振努力板起脸,想维持一下队长的威严,但眼角眉梢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只能含糊地“嗯啊”两声。
躺在床上的见绝望地闭上眼睛,恨不得自己立刻昏迷过去,或者地板裂开一条缝把他吞了。他连翻身躲避这公开处刑都做不到,只能硬生生承受着这比伤口疼痛更难以忍受的“温情折磨”。
站在门口的云忆,看着这幕与周围沉重氛围格格不入,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喧闹景象,先是愣住,随即,一抹真切的笑意无法抑制地攀上了她的嘴角,最终化为一声轻轻的、释然的低笑。
她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担忧或许是多余的。这支小队,正用他们独特甚至堪称胡闹的方式,顽强地维系着某种东西。在这绝望的末日废土上,这种充满生机的喧嚣,这种建立在深厚羁绊之上的、肆无忌惮的玩笑,或许比任何药物都更加珍贵。
这是生命的韧性,是同伴之间无法割裂的联结,是黑暗中,最为鲜活的那一抹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