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深沉地笼罩着巍峨的宫阙。慈宁宫的飞檐在清冷月色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殿内,烛火通明,驱散了部分黑暗,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沈月曦,当朝太后,卸去了日间的雍容华贵,只着一袭素色长袍,坐于书案之前。她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而清明,毫无睡意。
今日朝堂之上的风波虽暂歇,但她深知,那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皇帝负气离宫,前往西苑斋戒,表面上是为天象异动祈福,实则是母子权力博弈后的僵局。她不能任由这僵局持续下去,必须主动破冰,但方式必须巧妙,既不能示弱,亦不能进一步激化矛盾。
她沉吟片刻,缓缓铺开御用的金粟笺,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悬停一瞬,随即落下,字迹端庄流丽,却并非讨论朝政,而是以最寻常的母亲口吻,絮絮叨叨地关心起皇帝在西苑的饮食起居,询问可还习惯,夜间是否安眠,叮嘱他虽斋戒清苦,亦要保重龙体。她甚至不着痕迹地提起先帝在位时,每逢星象有变,亦常诚心斋戒,静思己德,以此勉励皇帝,谓其若能静心修德,必得上天庇佑,福泽苍生。
信的末尾,她笔锋似无意间一转,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近日闻永嘉大长公主时常入宫,言语间对摄政王似多有微词,追溯往事,犹怀旧怨。其言其行,或失之偏颇,恐非公允之论,望皇帝明察秋毫,勿为片面之词所惑。”
这封信,字里行间不见丝毫逼迫与质问,只有殷殷关切与委婉提醒。它全了皇帝身为天子的颜面,递给了他一个体面回宫的台阶,更重要的是,在那年轻帝王的心中,悄无声息地埋下了一颗对永嘉大长公主其人其心产生疑虑的种子。
信被心腹内侍密封妥当,连夜疾驰送往西苑。
西苑精舍内,皇帝萧昱正对孤灯,心绪难平。太后的强势、朝臣的观望、摄政王的威压,种种画面交织,让他倍感屈辱与孤立。就在此时,太后书信送至。他初时蹙眉,待展信细读,看到那全然不涉朝务,只充满母亲关怀的语句时,不由得怔住了。信中温和的语气,与那日在大殿之上逼他离宫的太后判若两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有瞬间的暖意,更多的却是困惑与警惕。
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关于永嘉大长公主的那段文字上时,心中猛地一凛。他本就对这位皇姑母近日过于活跃的举动有所察觉,此刻经太后“提醒”,那份潜藏的不安瞬间放大。陈年旧怨?心怀偏颇?他回想起永嘉在他面前对萧衍的种种抨击,那些义正辞严之下,难道真的包裹着个人的恩怨与私心?此念一生,再看永嘉之前的言行,便觉处处透着可疑与算计。
沈月曦的信,如同一剂精准的催化剂,在他心中产生了微妙而关键的化学反应。
第三日,朝阳初升,萧昱便颁下旨意,结束斋戒,起驾回宫。
圣驾还朝,文武百官齐迎,山呼万岁之声震天。人人脸上皆是一副欢欣鼓舞的模样,至于心底究竟作何想法,便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回宫后的萧昱,并未立刻处理积压的政务,而是依礼率先前往慈宁宫向太后请安。
“儿臣让母后挂心了。”他躬身行礼,语气比往日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恭顺。
沈月曦亲自上前,虚扶他起身,目光温和地落在他脸上,仿佛只是看着一个远行归来的孩子:“皇帝辛苦了。斋戒清苦,然能为天下百姓祈福,积攒功德,亦是皇帝的修行。回来便好,前朝诸事繁杂,皆需皇帝亲自决断。”
她言辞恳切,神态自然,对之前那场几乎撕裂母子情分的冲突只字不提,恍若从未发生。
萧昱抬眸,望向太后那张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的脸庞,心中那股被强行压下的不甘与怨愤,竟一时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位“母后”,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深沉难测。她既能以雷霆万钧之势迫他退让,又能以春风化雨之态让他无从指责。这种对局面的精准把控,这种软硬兼施、收放自如的手段,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无所适从。
“儿臣……明白。”他终究只能低下头,掩去眸中翻腾的复杂神色,低声应道。
母子二人又说了些关于天气、饮食的闲话,气氛看似融洽,却总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片刻后,萧昱便告退离去。
望着皇帝那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宫门之外,沈月曦缓缓坐回椅中,端起微凉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她知道,眼前的危机算是暂时度过了。经此一役,皇帝应当能安分一段时间,至少表面上会如此。但母子之间那深刻的裂痕,已然凿下,再难弥合。
不过,她并未感到多少伤感。在这吃人的宫廷深处,血脉亲情本就是最奢侈易碎的装饰。她早已不再天真地奢求。
眼下,她需要做的,是与那个权倾朝野的男人——摄政王萧衍,继续维持这脆弱而坚固的联盟,一步步清除所有潜在的危险,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