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西山围场之事虽已过去数日,但京城之中的暗流却愈发汹涌。皇帝萧昱对宗室古籍的并未随着时间消退,反而在内务府与宗人府呈递上来的、看似寻常的卷宗中,嗅到了更多不寻常的气息。一些关于安王府先祖的记载,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旁支记录,甚至某些早已被遗忘的、关于前朝更迭的野史杂谈,都似乎在隐隐印证着青囊会木代火德并非空穴来风。这种发现,既让他感到心惊,也让他心底那份攫取权力的欲望如同被浇了油的野火,越烧越旺。
他不再满足于被动地接收信息,开始更主动地调动自己所能掌控的、有限的力量,试图在摄政王与太后编织的巨网之外,找到属于自己的突破口。他甚至秘密召见了两位素以刚直闻名的御史,言语间隐约透露出对某些宗室长辈德不配位行踪诡秘的忧虑,试图借清流之口,投石问路。
然而,萧昱并不知道,他的一切举动,都未能逃过安王那双隐藏在浑浊之后的锐利眼睛。
小皇帝……倒是比他父亲多了几分锐气,可惜,还是太嫩。安王萧玠听着属下关于皇帝近期动向的禀报,嘴角噙着一丝淡漠的笑意,他想搅局,便让他搅。正好,可以为我们接下来的动作,做个铺垫。
他转向身旁那位如同老仆的心腹,声音低沉而平稳:是时候了。让进京吧。记住,要,要,要让他像一颗无意间投入湖面的石子,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属下明白。老仆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数日后,一场由礼部主持、在皇家别苑举办的赏菊诗会,如期而至。
这类诗会本是京城贵族子弟、文人墨客交流风雅的寻常聚会,但因近年来皇帝年幼,摄政王不喜此道,已沉寂许久。此次重启,据说是几位宗室长辈为了陶冶性情彰显文治而提议,得到了皇帝的默许,倒也吸引了不少人前来。
沈月曦本不欲参与这等场合,但听闻皇帝萧昱也会短暂露面,加之冯保探知安王府近日似乎对此会颇为关注,便也决定前往一观。她依旧是一身符合太后身份的庄重服饰,在宫人簇拥下,于诗会开始后不久,驾临别苑。
苑内菊花开得正盛,各色名品争奇斗艳,香气馥郁。才子佳人们三五成群,或赏花,或吟诗,或低声谈笑,一派风雅祥和的景象。皇帝萧昱果然在场,正与几位翰林学士交谈,见到太后驾到,连忙率众上前见礼。
沈月曦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除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她与皇帝及几位宗室元老寒暄几句,便准备到主位就坐。
就在这时,苑门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儒衫、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正缓步而入。他容貌算不得极其俊美,但眉目疏朗,气质温润如玉,行走间自带一股说不清的从容气度,仿佛周围的喧嚣都与他无关。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怀中抱着一架古朴的七弦琴。
那是何人?有年轻贵女低声询问,目光中带着好奇。
不认识,看衣着不像京中子弟……
好特别的气质……
窃窃私语声在人群中蔓延。那男子对投来的各色目光恍若未觉,径直走到一株开得正盛的白菊前,微微驻足欣赏,唇角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负责接待的礼部官员似乎也有些意外,上前询问。只见那男子从容一礼,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在下慕名而来,冒昧打扰,还望海涵。他自报家门,乃江南一位颇有名气的隐士门下弟子,姓穆,名青辰,游学至此,听闻皇家别苑菊花开得好,特来瞻仰。
穆青辰……青辰……木?
沈月曦心中猛地一跳!青,可指代木;辰,亦与时辰、星宿相关!难道此人就是安王口中的木德之星?!
她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仔细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举止优雅,谈吐不俗,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心生好感的平和气息,与想象中阴谋家的形象相去甚远。但越是如此,越显得此人深不可测。
皇帝萧昱显然也对这位不速之客产生了兴趣,或者说,是被对方那种超然物外的气质所吸引。他难得地主动开口:哦?江南隐士门下?想必琴艺高绝。今日菊香正好,不知穆先生可否献曲一首,以助雅兴?
穆青辰闻言,并未推辞,只是谦和一笑:陛下有命,草民敢不从命。只是技艺粗浅,恐污圣听。他寻了一处石凳坐下,将古琴置于膝上,修长的手指轻抚琴弦。
下一刻,清越空灵的琴音悠然响起。那琴声初时如清泉滴石,细碎空灵,渐渐又如松涛阵阵,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与韧性,仿佛能洗涤人心中的尘埃,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苑内原本的喧哗渐渐平息,所有人都被这美妙的琴音所吸引。
沈月曦凝神细听,这琴音确实高超,意境超脱,但她却从中隐隐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藤蔓般坚韧缠绕的意味。她注意到,就连原本心存试探的皇帝萧昱,此刻也微微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随着节拍轻轻敲击,似乎完全沉浸了进去。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她敏锐地察觉到,人群中几位素来以清高自许、对摄政王权势隐隐不满的老臣和宗室,看向穆青辰的目光中,竟带着几分欣赏与……期许?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苑内寂静了片刻,才爆发出由衷的赞叹与掌声。
妙!此曲只应天上有!一位老翰林抚掌赞叹。
穆先生高才!
穆青辰起身,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躬身谢礼:献丑了。
皇帝萧昱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欣赏,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亲近感?他难得地和颜悦色道:穆先生琴艺超凡,不知可愿留在京中?朕可予你一官半职。
穆青辰却微笑着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多谢陛下厚爱。只是草民闲云野鹤惯了,恐难胜任官职。此番入京,只为游历访友,不日便将离去。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更显得与众不同。
沈月曦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寒意渐生。这个穆青辰,出现的时机如此巧妙,气质如此独特,琴艺如此高超,又恰到好处地拒绝了皇帝的招揽……每一步都像是经过精心设计。他就像一颗被精心打磨的棋子,以一种无比自然的方式,嵌入了京城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之中。
木德之星……果然名不虚传。
他看似无所求,但沈月曦知道,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言,一种力量的展示。他正在用他的方式,吸引着那些对现状不满、渴望改变的人心。
安王的这把软刀子,已经开始显露锋芒。
赏菊诗会最终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穆青辰如同他来时一般,翩然离去,未做任何停留,却给在场许多人心中,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影子。
回到慈宁宫,沈月曦立刻召来了冯保和影七。
去查这个穆青辰的底细,越详细越好。江南哪处隐士?师从何人?入京后接触过哪些人?一草一木,都不要放过!
沈月曦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穆青辰的出现,意味着安王和青囊会的行动,已经进入了新的阶段。他们不再仅仅满足于隐藏在暗处策划阴谋,而是开始走上前台,争夺人心与舆论。
这场斗争,因为这颗木德之星的登场,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凶险。
她必须尽快弄清楚,这个穆青辰,究竟是何方神圣。而他背后站着的安王和青囊会,下一步,又打算如何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