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昱秘密接见老编修的举动,如同在深不见底的潭水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涟漪虽微,却终究打破了表面的绝对平静。这件事,未能完全瞒过沈月曦遍布宫中的耳目。
“他见了林文石?”慈宁宫内,沈月曦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凤目微垂,辨不出喜怒。
冯保躬身回道:“是,娘娘。就在昨夜,乾清宫西偏殿,仅有魏谦在侧。谈话内容不详,但林文石离去时,神色颇为激动。”
沈月曦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是欣慰,又似是更深的忧虑。“知道了。不必干涉,也不必刻意关注,由他去吧。”
她选择了默许。儿子开始尝试建立自己的班底,这是帝王成长的必经之路,她无法,也不能永远将他庇护在羽翼之下。然而,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这种成长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林文石此人,清流领袖,名声是好,但于权谋一道却显迂阔,能否成为助力尚未可知,若被有心人利用,反可能成为掣肘。但此刻,她不能出手阻拦,那只会将儿子推得更远。
这份默许,很快便被萧昱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发现自己召见林文石后,宫中并未泛起任何波澜,母后也未曾召他询问。这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安心,反而让他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母后知道了,却选择了沉默。这沉默背后,是真正的放手,还是更深的掌控?他无法确定,只能更加小心地经营着自己这微弱的力量。
林文石没有让萧昱失望。这位老翰林或许不通权术,但人脉与声望确非虚传。他离开皇宫后,并未大肆声张,而是以“探讨学问”、“诗文唱和”为名,开始频繁接触一些与他志趣相投、且对当前朝局心怀忧虑的中低级官员和士林清流。在他们的私下聚会中,皇帝“年少英睿”、“心系社稷”的形象被悄然塑造,同时,对“权臣跋扈”、“边将拥兵”、“妖言惑众”的隐晦批评也开始流传。这股声音虽然微弱,却如同星星之火,开始在特定的圈层中悄然蔓延。
而这“星火”,自然也映入了其他势力的眼帘。
程知节安插在京城的一些眼线,捕捉到了士林间这股新的风向。幕僚向他禀报时,语气带着几分不屑:“大帅,不过是些穷酸文人嚼舌根子,成不了气候。”
程知节却摇了摇头,虬髯微动:“不可小觑。文人一张嘴,有时候比千军万马还厉害。皇帝小儿这是想争民心,争大义名分啊。”他沉吟片刻,下令道:“让我们的人也动动笔,多写些边军将士浴血奋战、保境安民的文章,找些说书人传唱。另外,给京城里那些有头有脸的文官,多送些‘程某’的敬意过去。”
他也要争夺舆论的高低,绝不能让皇帝轻易占了“大义”的名头。
京营大寨内,重伤的萧衍在短暂的清醒时刻,也接到了关于士林风声变化的密报。他躺在榻上,听着心腹统领的低声禀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陛下……终于开始伸手了……”他声音微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也好……总比一直当个傀儡强……”
“王爷,是否需要……”统领做了个隐晦的手势。
萧衍缓缓摇头,牵动伤口,让他眉头紧蹙:“不必……由他。这把火……烧不起来,也……未必是坏事。”他看得更远,皇帝若能凝聚起一部分清流力量,或可在将来制衡程知节,甚至……对付青囊会。只要不直接威胁到京营和他萧衍的根本,他乐见其成。毕竟,这江山,终究是姓萧的。
然而,对于隐藏在暗处的青囊会而言,皇帝这悄然点燃的“星火”,却是一个需要警惕的变数。
城南庄园内,青衫“先生”看着手下送来的、关于林文石等人活动及士林舆论变化的报告,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
“小皇帝也不甘寂寞了……”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想用清流来重塑权威?想法不错,可惜,太慢,也太弱。”
他转向安王:“王爷,看来我们也要给这位陛下,找点事情做做了。让他知道,这潭水,不是他想趟就能趟的。”
“先生的意思是?”
“他不是想‘肃清朝纲’吗?”青衫“先生”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那就帮他一把。把我们掌握的,关于宫中某位受宠太监收取程知节部将贿赂、以及太后身边某位女官与已故赵昆有旧的‘证据’,‘不小心’泄露给那位林编修的人。记住,要做得自然,像是他们自己‘查’到的。”
他要让皇帝刚刚点燃的“星火”,首先烧向他自己身边,烧向他的母后,让他陷入内耗与猜疑,无暇他顾。
一时间,京城之内,暗流涌动更甚从前。程知节在争夺舆论,萧衍在冷眼旁观,青囊会在暗中拨火,而年轻的皇帝萧昱,则在母后默许而又复杂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那刚刚点燃的、微弱而珍贵的星火。
这星火能否形成燎原之势,还是尚未升腾便已熄灭,尚未可知。但权力的棋局上,毕竟又多了一位下棋的人,尽管他还十分稚嫩,手中的棋子也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