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节驾崩的消息,如同一场毫无预兆的瘟疫,以无可阻挡的速度席卷了京城,也彻底撕碎了“武定”新朝那层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静外壳。帝国的心脏,在经历了短暂的、被武力强行催动的搏动后,骤然陷入了最危险的停跳期。
皇宫大内,首先感受到了这巨变带来的、最直接的冲击。往日里虽然肃杀但还算有序的巡逻守卫,此刻明显变得混乱而紧张。不同派系的士兵眼神交错间充满了警惕与敌意,军官们的呼喝声也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焦躁。宫人们行色匆匆,面色惶恐,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蝼蚁,本能地寻找着可以藏身的缝隙。
倦勤斋外的守卫增加了一倍不止,而且不再是林文远安排的人,而是明显带着军方烙印、眼神更加凶狠的士兵。他们如同铁桶般将这座冷宫围住,断绝了任何内外交通的可能,连冯保都被严令禁止踏出殿门半步。送来的饭食再次变得冰冷粗糙,仿佛在提醒着里面的人,他们依旧是囚徒,只是看管者换了,处境可能更加不堪。
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
萧昱坐在窗边,望着窗外那些陌生而凶狠的守卫,小脸绷得紧紧的。程知节的死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快意,反而像是一块更重的石头压在了心头。他知道,那个最强大的敌人消失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更不可测的饿狼。
冯保蜷缩在角落里,脸上写满了绝望。皇帝(程知节)死了,林相(林文远)似乎也靠不住了,如今又被军方的人看起来,他几乎看不到任何生还的希望。
唯有沈月曦,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她站在殿内中央,背对着紧闭的殿门,仿佛在透过厚重的宫墙,感知着外面那场即将爆发的、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风暴。
程知节之死,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权力真空。
这个真空,必须被填补。
而谁将成为新的主宰,取决于接下来短短数日,甚至数个时辰内的博弈与厮杀。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此刻外面的情景:
上林苑行辕, 恐怕已是一片混乱与争执。郭猛等军方核心将领,必定会以“护卫先帝(程知节)灵柩、稳定大局”为名,强行接管行辕卫戍,并围绕由谁继位、如何辅政等问题,与林文远等文官展开激烈的、甚至可能流血的争吵。传国玉玺和程知节年幼的儿子,是双方争夺的焦点。
京城之内, 五城兵马司、京营的调动必然异常频繁。郭猛的人会试图全面控制京城防务,压制任何可能的异动。而林文远一派,绝不会坐以待毙,定会利用尚存的行政命令体系,以及宫中部分力量,进行抵抗和制衡。
而崔明远等世家势力, 以及那些可能存在的、隐藏在更深处的先帝旧部,此刻必然如同暗夜中的猎手,紧张地观察着,衡量着,寻找着最佳的入场时机和下注对象。
风暴眼,已然形成。而她们母子,恰好位于这风暴眼之中,看似平静,实则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的巨大压力。
“母后,”萧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该怎么办?郭猛的人看起来好凶……”
沈月曦转过身,走到儿子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昱儿,怕吗?”
萧昱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有点怕。”
“怕是对的。”沈月曦轻轻理了理他的衣领,语气平静,“但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现在,所有人都盯着那个空出来的位置,所有人都想成为新的主人。而我们,拥有他们最想要,也最忌惮的东西——名分,大晟正统的名分。”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郭猛想控制我们,挟天子以令诸侯;林文远想利用我们,维持他文官集团的地位;崔明远想投资我们,换取世家更大的权势……我们成了他们眼中的肥肉,但也成了他们不得不顾忌的招牌。”
“那我们……要答应崔侍郎吗?”萧昱想起那夜的密谈。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沈月曦摇头,“局势未明,谁先亮出底牌,谁就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我们要等,等他们先乱起来,等他们斗到两败俱伤,或者……等一个我们能真正信任,或者说,能最大程度为我们所用的力量出现。”
她站直身体,目光扫过这间囚笼般的殿宇:“在此之前,我们要做的,就是活下去。比任何人都小心,比任何人都耐心地活下去。冯保。”
“老奴在!”冯保连忙爬起身。
“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离开我与陛下三步之外。”沈月曦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殿内任何送来的东西,未经我查验,绝不可让陛下触碰。”
她要最大限度地保证基本的安全,避免在这个最混乱的时刻,被人下毒或者制造其他“意外”。
“是!老奴遵命!”冯保凛然应诺。
安排完这些,沈月曦再次走到窗边,望着那被高墙分割的天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灯次第亮起,但那光芒,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与不安。
她知道,第一波冲击,很快就要来了。无论是林文远,还是郭猛,都不会允许对方独占她们母子这块“招牌”。而她们的态度,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初期博弈的走向。
果然,就在夜幕彻底降临后不久,倦勤斋外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守卫士兵略显紧张的盘问声。
“闪开!奉郭大将军令,接管此间防务!里面的人,一个都不许动!”
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带着军人特有的蛮横。
郭猛的人,动作好快!这是要直接武力接管,将她们彻底控制在手中!
沈月曦的心猛地一沉。如果此时被郭猛带走,那她们就将彻底沦为军方傀儡,生死完全操于他人之手!
就在她脑中急转,思考应对之策时,另一个尖利而急促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放肆!此乃宫中禁地!没有林相的手令,谁敢擅动?!给咱家拦住他们!”
是林文远安排的人!他们果然也来了!
刹那间,倦勤斋外剑拔弩张,双方人马对峙的呵斥声、兵器碰撞声清晰可闻,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殿内,萧昱和冯保吓得面色如土,连呼吸都屏住了。
沈月曦紧紧攥着袖中的碎瓷片,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走到殿门后,透过门缝,紧张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火光摇曳下,可以看到至少二三十名盔甲鲜明的军方士兵,与数量稍逊但同样手持兵刃、作内侍打扮(实为林文远控制的宫内武装)的人相互对峙着,彼此怒目而视,谁也不肯退让。
“郭大将军有令!必须确保‘前朝余孽’安全!尔等再敢阻拦,视同谋逆!”军方领头的一名校尉厉声喝道。
“林相有命!太后与陛下需在此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尔等带甲闯宫,才是真正的谋逆!”内侍头领尖声反驳。
双方僵持不下,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沈月曦知道,这只是开始。林文远和郭猛谁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真正撕破脸皮、在皇宫内大打出手,那只会让第三方得利。但他们之间的争夺,已然摆上了台面。
而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被任何一方强行带走!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殿门!
“吱呀——”
沉重的开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瞬间吸引了外面所有人的目光。
沈月曦站在门口,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外剑拔弩张的双方,声音清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哀家与皇帝在此静养,何时成了尔等可以随意争夺的货物了?”
她的突然出现和冷静质问,让门外对峙的双方都愣了一下。
“太后娘娘,”那军方校尉反应过来,抱拳行礼,语气却依旧强硬,“末将奉郭大将军之命,特来加强守卫,确保娘娘与陛下安全!”
“安全?”沈月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带着刀兵,惊扰銮驾,这便是郭大将军确保安全的方式?林相,”她目光转向那名内侍头领,“你口口声声让哀家静养,如今却任由外兵在此喧哗对峙,这又是何道理?”
她将矛头同时指向了双方,既点明了军方的粗暴,也质疑了林文远的无能。
那内侍头领脸色一阵青白,呐呐不敢言。
军方校尉也是语塞,但他显然得到的是死命令,依旧梗着脖子道:“太后娘娘,此乃郭大将军军令,末将不敢违抗!还请娘娘与陛下随末将移驾!”
说着,他竟要上前!
“站住!”沈月曦厉声喝道,凤眸含威,“哀家看谁敢!”
她猛地向前一步,竟独自挡在了殿门前,虽然手无寸铁,但那骤然爆发出的、久居上位的气势,竟让那校尉和其身后的士兵动作一滞!
“哀家与皇帝,乃大晟太后、皇帝!纵然被奸逆所困,亦非尔等武夫可以轻辱!”沈月曦的声音斩钉截铁,在夜空中回荡,“今日,除非尔等踏着哀家的尸体进去,否则,休想动皇帝一根汗毛!”
她这是在以命相搏!赌军方不敢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太后”下杀手!
那校尉脸色变幻,显然没料到沈月曦如此决绝。他得到的命令是“控制”,而非“格杀”。若真在此地逼死了前朝太后,这罪名他可担待不起,郭猛也未必愿意背这个锅。
就在他犹豫之际——
“住手!”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只见骠骑将军赵允,带着一队亲兵,快步走了过来。
赵允的到来,让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他先是冷冷地扫了那名校尉一眼:“退下!惊扰太后与陛下,该当何罪?!”
那校尉见到赵允,气势顿时矮了半截,悻悻地带着人后退了几步。
赵允这才转向沈月曦,抱拳行礼,语气比那校尉客气了许多:“太后娘娘受惊了。郭将军也是担心娘娘与陛下安危,才派兵前来。如今京城局势未稳,确需加强宫禁护卫。既然林相已有安排,不若便依林相之意,只是这外围警戒,由末将的人接手,如何?”
他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既给了林文远面子(内侍负责近身看守),也确保了军方对大局的控制(外围由军方接管)。
这是一个双方都能暂时接受的妥协。
沈月曦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她若再强硬反对,反而可能激化矛盾。
“既然如此,便有劳赵将军了。”沈月曦淡淡应了一句,不再多言,转身退回了殿内,重新关上了殿门。
门外,赵允与那内侍头领低声交涉了几句,很快,军方士兵接管了外围,而内侍则依旧把守着殿门近处。
一场险些流血的冲突,暂时被压制了下去。
但沈月曦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权力的真空,如同散发着血腥味的巨大旋涡,正在将所有人都卷入其中。
而她和萧昱,已然身处旋涡的最中心。
下一次风暴,只会更加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