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凄厉而短暂的夜枭鸣叫,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沈月曦的心湖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后,便迅速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与寂静,再无声息。后续几日,倦勤斋内外一切如常,仿佛那夜的一切都只是她高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但沈月曦知道,那不是幻觉。有一条线,确实在黑暗中向她伸出了触角,只是不知为何,又迅速缩了回去。
这让她更加谨慎。她按捺住所有的好奇与冲动,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也没有再让冯保进行任何危险的试探。她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在陷阱旁静静蛰伏,等待着猎物再次露出破绽,或者……等待着看清这陷阱究竟是为谁而设。
僵持,在表面的平静下继续消耗着各方的耐心与实力。林文远和郭猛围绕程知节丧仪和新君人选的争吵日益公开化和激烈化,甚至在一次朝会(如今已形同虚设)上几乎动武。京城的气氛愈发紧张,流言蜚语如同野草般滋生,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慌在底层官员和百姓中悄然蔓延。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局中,一个看似微不足道,却让沈月曦精神一振的变化出现了。
这一日,负责清扫倦勤斋院落落叶的,换了一个人。不再是往日那两个麻木迟钝的老杂役,而是一个身形佝偻、步履蹒跚、脸上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老宦官。他动作缓慢,几乎是挪动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青石板上的尘土和落叶,浑浊的眼睛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冯保起初并未在意,只是按照沈月曦的吩咐,警惕地守在殿门内,监视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然而,当那老宦官慢吞吞地清扫到靠近殿门附近的那株半死不活的老柳树下时,他停顿了一下。他抬起那仿佛沉重无比的头,浑浊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殿门方向,与门缝后冯保的视线有了一刹那的交汇。
随即,他像是累极了般,扶着柳树粗糙的树干,微微喘息着。就在他低头喘息的瞬间,他那布满老年斑、如同枯枝般的手指,极其迅速而隐蔽地在树干底部一个不起眼的树瘤旁,划了几下。
动作快得如同错觉。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慢吞吞地、有气无力地挥动着扫帚,向着院落的另一角挪去。
冯保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死死记住了那老宦官的动作和位置!
待那老宦官彻底离开院落,守卫交接的间隙,冯保才借着出去倒少量垃圾(这是他被允许的极有限活动之一)的机会,装作被绊了一下,踉跄着靠近了那棵老柳树。
就在那粗糙的树皮上,那个不起眼的树瘤旁,他看到了!那里有几个用尖锐石子(或许是老宦官事先准备好的)新划出的、极其浅淡的刻痕!
那并非文字,而是三个简单的符号:
一个歪斜的圆圈(○),下面连着一条短竖线(丨),旁边还有一个类似钩子(亅)的标记。
这像是一种极其简陋的暗号!
冯保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迅速用脚拂起些许尘土,将那刻痕掩盖,然后装作无事发生,返回了殿内。
当他把看到的符号和自己理解的形状连比带划地描述给沈月曦时,沈月曦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锐利的光芒!
○ 丨 亅
柳?下? 钩?
不!更可能的是——柳 下 约!(注:古代简易符号通信中,圆圈可指代地点或约定,竖线可指代方位“下”,钩状可指代“约见”或“勾连”)
柳下约!
这与之前那纸片上的“西苑柳”和“夜枭鸣”对上了!对方是在再次约定,在老柳树下会面!而这次,给出了更明确的地点指示——就是倦勤斋院内的这棵老柳树下!是因为上次西苑信号风险太大,所以改到了这个相对“灯下黑”的地方?
沈月曦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对方再次主动联系,并且将地点选在了倦勤斋院内,这无疑大大降低了她的风险,但也增加了对方暴露的可能。这说明,对方要么极其大胆,要么……在宫中有着非同一般的隐藏能力和渠道!
是谁?目的究竟是什么?
她看了一眼窗外那棵在暮色中显得孤寂而沉默的老柳树。树下,是军方和林文远双重守卫的眼皮底下。在这里会面,简直是刀尖上跳舞!
去,还是不去?
这一次,对方将机会送到了门口。
沈月曦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风险依旧存在,但这可能是她打破僵局、获取外部信息的唯一机会。继续困守,只能是坐以待毙。
“冯保,”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决绝,“记住那个位置。今夜子时,若听到殿外有三声间隔均匀的猫叫,你便悄悄打开殿门,守在门后。哀家……要亲自去看看。”
她要亲自去!她要看看,这黑暗中伸出的手,究竟属于谁!
“娘娘!不可!”冯保吓得魂飞魄散,“太危险了!让老奴去吧!”
“你去,分量不够。”沈月曦摇头,“有些话,必须哀家亲自听,亲自问。照我说的做。”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冯保知道无法改变太后的决定,只能含着泪,重重磕头:“老奴……老奴拼死也会护住娘娘!”
夜色,再次如同浓墨般笼罩了皇宫。今夜无月,只有几颗疏星在云层间隙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更添几分诡秘。
倦勤斋内,烛火早已熄灭。沈月曦和衣躺在榻上,萧昱在她身边沉沉睡去。冯保则如同雕塑般守在殿门后,耳朵竖得高高的,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声响。
子时将至。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穿过殿宇缝隙,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冯保的手心全是冷汗,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沈月曦闭着眼,但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
就在子时更鼓敲响后不久——
“喵——”
一声轻微的、带着些许慵懒的猫叫,从殿外某个角落响起。
片刻后。
“喵——”
第二声。
又过了几乎同样长短的间隔。
“喵——”
第三声!
三声猫叫,间隔均匀,清晰可辨!与约定的信号一致!
冯保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颤抖着手,按照沈月曦事先的吩咐,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屏住呼吸,仔细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门外,除了风声,并无异样。守卫的士兵似乎并未被这几声“野猫”的叫声惊动。
沈月曦悄然起身,她没有点灯,借着极其微弱的星光,对冯保做了一个手势。
冯保咬着牙,用最轻缓的动作,一点点地、无声地挪开了门闩,将殿门拉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沈月曦深吸一口气,将袖中的碎瓷片握得更紧,如同暗夜中的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闪出了殿门,融入了庭院沉沉的黑暗之中。
冯保立刻将门虚掩,只留一道缝隙,自己则死死守在门后,心脏狂跳,几乎要窒息。
沈月曦借着建筑物的阴影,如同狸猫般,迅速而无声地靠近了院落中央那棵老柳树。柳枝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晃动、如同鬼影般的阴影。
树下,一片昏暗。
似乎……空无一人?
难道对方失约了?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圈套?
沈月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紧贴着冰冷的树干,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几乎贴着她的耳后根,骤然响起,带着一股陈旧的、如同墓穴般的气息:
“太后娘娘……果然胆识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