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宫门,隔绝了身后战场的血腥与喧嚣,一股混合着焦糊、尘灰与淡淡血腥的异常气息扑面而来。宫道依旧宽阔笔直,汉白玉的栏杆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冰冷的光,但两侧的殿宇楼阁,不少都留下了烟熏火燎的痕迹,有些窗户破碎,檐角歪斜,显见白日那场大火和随之而来的混乱造成的破坏。
往日穿梭往来、屏息静气的宫女内侍不见踪影,只有身着靛蓝劲装、手持利刃的靖安卫肃立在关键路口和殿门之前,他们目光锐利,对沈月曦一行人沉默行礼,姿态恭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戒意味。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种劫后余生、高度戒备的肃杀氛围中。
沈月曦牵着萧昱,在魏安及一队靖安卫的护送下,向着内廷方向走去。萧昱似乎被这异常的寂静和肃穆吓到了,紧紧依偎着母亲,小手攥得死死的。冯保跟在身后,亦是屏息凝神,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魏公公,”沈月曦打破了沉默,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显得有些清冷,“宫中损伤如何?可还有逆党余孽潜伏?”
魏安略落后半步,恭敬答道:“回娘娘,西北库房区域损毁较为严重,火势已彻底扑灭,未殃及三大殿及后宫主要宫苑。至于逆党……”他语气微顿,带着一丝冷意,“赵允及其部分同党已被控制,正在分别审讯。白日里趁乱蠢动、与叛军或有勾连的几处暗桩,也已拔除。眼下宫中已在靖安卫全面掌控之下,娘娘与陛下可暂保无虞。”
沈月曦注意到他用了“暂保无虞”这个词,心中了然。宫内的威胁或许暂时清除,但宫外的呢?溃散的叛军,态度不明的勤王大军,还有朝中那些心思各异的文武官员……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郭将军伤势如何?可能救回?”她又问。郭猛虽然跋扈,但今日血战之功不可没,他若身死,京城兵马顿失统帅,极易生乱,也会让魏安……或者说靖安卫,一家独大。
“郭将军身中七创,失血过多,但性命应可保住,只是需要长时间将养。”魏安回答得很客观,“已派了最好的太医前去诊治,用了宫中秘药。”
沈月曦稍稍松了口气。郭猛活着,京城防务的架子就还能勉强维持,也能对魏安形成一定的牵制。“林文远呢?”
“已押入诏狱,单独看管。”魏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此人关系重大,或牵连甚广,老奴以为,需待局势稍稳,由娘娘亲自定夺审讯。”
沈月曦点了点头,不再多问。林文远是文官之首,他的背叛与倒戈影响深远,如何处置,确实需要慎之又慎,既要挖出同党,又要考虑朝局平衡。
一行人穿过重重宫门,最终来到了相对完好、也是防御最严密的乾元宫——皇帝日常起居的宫殿。此处靖安卫的守卫更加密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踏入乾元宫正殿,沈月曦才真正有了一种脱离险境的恍惚感。殿内灯火通明,熏香袅袅,驱散了一些外面的异味,陈设依旧华丽庄重,仿佛白日的血火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但殿中侍立的,已不再是熟悉的乾元殿太监宫女,而是清一色眼神沉静、动作利落的靖安卫人员,他们迅速而无声地端上温水、热巾、以及一些简单的点心。
“请娘娘与陛下稍作歇息,压压惊。御膳房正在准备膳食,稍后便至。”魏安躬身道,“老奴需去处理一些紧急军务,并安排与城外勤王大军接洽之事,暂且告退。”
“有劳公公。”沈月曦颔首。她知道,魏安此刻必定万分忙碌,既要肃清宫内,又要应对城外大军,还要监控全城,能亲自护送他们回来,已是极致。
魏安行礼后退下,留下数名靖安卫在殿外听候吩咐,殿内只剩下沈月曦、萧昱和冯保,以及两名靖安卫装扮的侍女静立角落。
萧昱直到此刻,紧绷的神经似乎才稍稍放松,小嘴一扁,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却不敢大声哭,只是抽噎着扑进沈月曦怀里:“母后……怕……昱儿怕……”
沈月曦心疼如绞,紧紧抱住儿子,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柔声安慰:“不怕了,昱儿不怕,都过去了,母后在这里,没事了……”她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这一天一夜,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在炼狱中煎熬,此刻回想,仍是阵阵后怕。
冯保也是老泪纵横,跪倒在地:“老天保佑,列祖列宗保佑,娘娘和陛下洪福齐天……”
沈月曦安抚了萧昱好一阵,又让冯保起来,才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她知道,现在还不是彻底放松的时候。
她简单用了些点心,又哄着萧昱吃了点东西,便让冯保带萧昱去后殿暖阁休息。孩子受了极大惊吓,又累极了,很快便沉沉睡去。
沈月曦独自坐在正殿的暖榻上,喝了一口微烫的参茶,温热的感觉顺着喉咙流下,稍稍驱散了体内的寒意。她需要好好理一理思绪。
魏安和靖安卫的力量,强大得超乎想象。这支先帝留下的暗卫,不仅成功反制了赵允(或者说郭猛)对皇宫的图谋,还在关键时刻一举扭转了城外战局。魏安此人,心机深沉,隐忍多年,所图必定不小。他今日救驾,是忠?还是为了攫取更大的权柄,甚至……有更深的野心?他对自己和昱儿,究竟是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
勤王大军来得如此及时,而且恰好与魏安的发动形成了完美配合,这仅仅是巧合?还是他们之间早有联络?勤王大军的主帅是谁?是忠于朝廷的宗室将领?还是另一个潜在的权臣?
郭猛重伤,林文远下狱,朝中两大实权人物暂时倒下,留下的权力真空,魏安定然不会放过。自己这个太后,名义上是皇帝的生母,但在拥有绝对武力的靖安卫面前,又能有多少话语权?
一个个问题纷至沓来,让她刚刚松弛的神经再次绷紧。她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从叛军的刀下,跳入了一个或许更加复杂危险的权力棋局。而这一次,她没有城墙可守,没有郭猛那样的悍将可用(即便郭猛伤愈,也未必可靠),她所能依靠的,似乎只有魏安那深不可测的“忠诚”,以及自己那尚未完全稳固的太后名分和……智慧。
殿外传来更鼓声,已是定更时分(晚上七点)。漫长而血腥的一天,终于快要过去。
一名靖安卫侍女悄步上前,低声道:“娘娘,魏公公遣人来报,勤王大军主帅已至承天门外,请求入宫觐见太后与陛下,呈报军情。”
来得这么快!
沈月曦心中一凛。是迫不及待要来确认胜利果实?还是要来施加压力?
她沉吟片刻,道:“告诉魏公公,哀家与陛下受惊过度,龙体凤体欠安,今夜不便接见外臣。请魏公公代为先劳,妥善安置勤王大军于城外驻扎,犒赏将士。明日早朝……再议觐见之事。”
她需要时间,需要了解更多信息,也需要看看魏安如何应对。拖延一夜,是必要的缓冲。
侍女领命而去。
沈月曦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外面夜空如墨,星辰寥落,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将靖安卫们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宫墙上,显得格外森严。
宫门深几许,步步皆惊心。
明日,又会是怎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