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出手,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两颗石子,涟漪虽不剧烈,却精准地荡到了御书房那位少年天子的心湖深处。
萧昱看着案头那份由内侍省整理呈报的、关于近日几位老亲王动向及都察院奏章变化的简牍,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指尖冰凉。太后赏赐宗室,慰劳程璧……每一件事都做得滴水不漏,冠冕堂皇,让人抓不到任何错处,可其背后隐含的意味,却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得他坐立难安。
她是在警告他吗?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还是在向他示威,展示她即使深居后宫,依然拥有影响朝局的能力?
“母后……您终究,还是不甘寂寞了。”萧昱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愤怒,以及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他原以为扳倒林家后,自己可以逐步收回权柄,却没想到,前门驱虎,后门或许迎来的,是一条更懂得隐藏、更难以对付的潜龙。
他猛地站起身,在御案前来回踱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若让太后与摄政王(尽管他此刻不在)形成某种呼应之势,他这位皇帝将彻底被架空!必须反击,必须让朝臣,让天下人知道,谁才是这紫禁城、这万里江山唯一的主人!
然而,如何反击?直接下旨申饬太后干政?那是自毁长城,不仅会背上不孝的恶名,更会彻底将太后推向对立面,甚至可能逼得她与北境的皇叔真正联手。他不能冒这个险。
萧昱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龙案一侧那叠空白的特旨用绢帛上。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逐渐清晰——他不能明着对抗,但他可以另辟蹊径,扶持属于自己的力量,来抗衡太后那无形的影响力。
“来人!”他扬声唤道。
贴身太监应声而入。
“传朕口谕,”萧昱声音恢复了冷静,带着帝王的决断,“明日午后,于文华殿开设经筵,朕要听翰林院诸位学士讲析《资治通鉴》,论历代兴衰。另,着翰林院侍读学士周忱、赵文渊,即刻开始编纂《承平宝训》,辑录太祖、太宗皇帝治国方略与训诫,朕要时时翻阅,警醒自身。”
开设经筵,与翰林学士探讨史籍,这是彰显皇帝好学、亲近文臣的姿态;编纂先帝宝训,更是表明自己恪守祖制、意图励精图治的决心。这两件事,合情合理,任谁也挑不出错处。而周忱、赵文渊皆是近年科举拔擢的寒门才俊,年轻有为,与朝中各大派系瓜葛不深,正是他可以着力培养的嫡系。通过与他们频繁接触,既能学习治国之道,更能潜移默化地施加恩宠,将他们牢牢笼络在自己身边,逐渐构筑起属于自己的文臣班底。
太监领命而去。萧昱走到窗边,望着慈宁宫的方向,眼神复杂。母后,您用宗室和清流来制衡朕,朕便用翰林和史籍来培植心腹。这盘棋,我们慢慢下。
消息很快传到了慈宁宫。
沈月曦正在用午膳,听完青黛的禀报,执箸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夹起一块清蒸鲥鱼,细细品味。
“开设经筵?编纂《承平宝训》?”她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皇帝,倒是长进了。”
这一手,确实漂亮。不仅姿态做得足,而且目标明确——他要争夺文人士大夫的心,要打造自己“圣主明君”的形象,更要培养忠于他个人的年轻官员。这比直接莽撞地对抗,要高明得多。
“娘娘,皇上此举,是否意在……”青黛有些担忧。
“无妨。”沈月曦放下银箸,接过宫女递上的温湿帕子擦了擦手,“皇帝想要培植自己的力量,这是迟早的事。堵不如疏。他既然想通过正途来树立威信,哀家乐见其成。”
她话虽如此,眼神却深邃了几分。萧昱选择翰林院作为突破口,确实选在了点子上。翰林清贵,接近中枢,一旦形成气候,影响力不容小觑。她不能阻止,但可以……施加影响。
“青黛,去将哀家库房里那套前朝大儒注解的《十三经》找出来,再备上湖笔、徽墨、端砚、宣纸各四套。”沈月曦吩咐道,“以哀家的名义,赐给翰林院,就说是哀家听闻皇上勤学,心甚慰之,特赐下这些文房之物,勉励众翰林学士尽心辅佐皇上,钻研学问,裨益圣治。”
你不是要亲近文臣吗?哀家便助你一臂之力,并且让所有人都知道,哀家是支持皇帝向学的。这份赏赐下去,既全了她作为太后的体面和对皇帝学业的关心,也在无形中向翰林院宣告了她的存在。那些得了赏赐的学士,心中会如何想?至少,不会轻易将她这个太后视为对立面。
“另外,”沈月曦补充道,“告诉冯保,让他留心一下,周忱和赵文渊这两位学士,家中可有老小,平日有何喜好。不必刻意结交,略加留意即可。”
了解潜在对手的细节,总是没有坏处的。
青黛领命而去。
沈月曦站起身,走到廊下。秋日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她雍容的宫装上。她看着庭院中打扫落叶的宫人,心中一片澄明。
皇帝的成长在她意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她乐于见到的。一个完全无能、任人摆布的皇帝,对她而言并非好事,那只会导致朝局混乱,最终反噬自身。她需要的,是一个足够聪明、但尚在她可影响范围内的皇帝。
如今,萧昱开始展现他的爪牙,这很好。
这盘君臣母子、权力交织的棋局,正因为对手的成长,而变得更加有趣了。
她轻轻抚过廊柱上精致的雕花,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
北境的风,不知何时能传来消息?那位执黑子的人,又会在何时,突然落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