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夜宴,太和殿内金碧辉煌,恍如白昼。数百盏宫灯次第亮起,将雕梁画栋映照得流光溢彩,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殿内,熏香袅袅,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身着华服的宗室勋贵与文武百官按品阶端坐,觥筹交错间,人人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却掩不住眼底深处的暗流涌动。
皇帝萧昱高踞御座,一身明黄龙袍在灯下熠熠生辉。他年轻的面庞上带着符合帝王身份的得体微笑,接受着群臣一轮又一轮的恭贺与敬酒。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他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扫向左下首第一位——那个即使交出了部分兵权,依然如定海神针般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摄政王萧衍安然坐于席间,玄色蟠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并未刻意低调,却也丝毫不显张扬,只是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仿佛白日里被削权之事不过是过眼云烟,从未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涟漪。他执杯的手指骨节分明,偶尔浅酌一口,姿态从容得让人心惊。
珠帘之后,沈月曦(太后)端坐凤位。晃动的珍珠帘幕在她眼前投下细碎的光影,也将殿中众生相切割成模糊的片段。她并未参与喧闹,只是隔着这一层屏障,冷静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神色、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皇帝那强自镇定的紧绷,摄政王那深不见底的平静,官员们那谄媚的、试探的、忧虑的、幸灾乐祸的眼神……尽收眼底。
酒过三巡,气氛在表面的热烈下,机锋渐露。
一些善于钻营、嗅觉灵敏的官员,开始轮番向摄政王敬酒,言辞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王爷此次北征,一举荡平边患,功在千秋,实乃我朝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啊!”
“是啊是啊,若非王爷神武,边疆何来安宁?下官敬王爷,聊表敬佩之心!”
而另一些已被皇帝暗中笼络,或急于向新君表忠心的官员,则不甘示弱,巧妙地将话题引向皇帝。
“皇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对王爷信任有加,方能成就此番不世之功!”
“正是,皇上年轻有为,英明神武,实乃万民之福!”
话语间,暗含机锋,既抬高了皇帝,又隐隐将摄政王的功劳归功于皇帝的“信任”与“支持”。
萧衍面对潮水般的敬酒与奉承,来者不拒,酒到杯干,神色始终淡漠。对于露骨的奉承,他只是微微颔首,不置一词;对于那些暗藏挑拨的话语,他更是恍若未闻,仿佛那些话语只是拂过耳边的微风。
皇帝萧昱看着这一幕,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他举杯,声音刻意提高了些许,带着少年人强行压出的沉稳,清晰地传遍大殿:“皇叔此次率军大捷,扬我国威,安定北疆,功在社稷,彪炳史册!朕,敬皇叔一杯!”
瞬间,大殿内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名义上的叔侄,实际上的君臣与对手身上。
萧衍缓缓举杯起身,身姿挺拔如松,玄色袍服在灯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他迎向皇帝的目光,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皇上谬赞。守土安邦,乃臣子本分。此番大捷,全赖皇上洪福齐天,将士用命,三军效死,臣,不敢居功。”
两人隔空,遥遥举杯。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少年天子眼中是压抑的忌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而摄政王眸底则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杯中酒液晃荡,映照着殿内璀璨的灯火,也映照着这无声的刀光剑影。
一饮而尽。
就在这微妙的气氛稍缓之际,坐在宗室女眷席位上的永嘉大长公主,忽然用团扇掩唇,轻笑一声,声音娇脆,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刻薄:“说起来呀,此次摄政王能心无旁骛在前线杀敌建功,也多亏了太后娘娘在宫中坐镇,稳定人心,肃清那些兴风作浪的好佞之徒呢。若非娘娘处置及时,只怕朝堂也难以安稳,王爷在前方也要多费不少心神。”
她这话看似在夸赞太后贤德,与摄政王里应外合,配合默契。实则阴险至极,不仅将“兴风作浪之徒”的帽子死死扣在了已被处置的林家及其党羽头上,更是在这敏感时刻,刻意将太后与摄政王捆绑在一起,暗示二人关系非同一般,甚至可能有所勾结。其用心,不可谓不毒辣。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所有窃窃私语都消失了。无数道目光,或惊愕,或玩味,或担忧,齐刷刷地投向了珠帘之后那道雍容华贵的身影。
沈月曦心中冷笑,永嘉这是眼见皇帝势弱,摄政王威势不减,狗急跳墙,想把她也拖下水,搅浑这潭水,最好能引得皇帝对她也心生嫌隙。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她缓缓抬起手,纤长的手指优雅地拨开晃动的珠帘。珠玉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帘后,露出她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平静无波的脸庞。她的目光清冷,如同月下寒泉,精准地落在永嘉大长公主那带着虚假笑意的脸上。
“大长公主此言,差矣。”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大殿每一个角落,“哀家身处后宫,谨守祖宗家法,所做一切,不过是依宫规祖制行事,整肃宫闱,维护宫廷安稳罢了。此乃哀家分内之责,岂敢居功?”
她微微一顿,语气转冷,带着一丝锐利:“至于前朝政务,军国大事,自有皇帝与文武百官操劳定夺,岂是哀家一介深宫妇人能够妄加置喙?大长公主久居京城,熟知礼法,当知后宫不得干政乃铁律。今日此言,将哀家置于何地?又将皇上与满朝公卿置于何地?未免……有混淆视听,妄测圣意之嫌。”
一番话,条理清晰,义正辞严。既彻底撇清了自己干预前朝、与摄政王“里应外合”的嫌疑,坚守了后宫本分;又毫不客气地指出永嘉大长公主才是那个试图混淆后宫前朝界限、妄加揣测、其心可诛之人!言辞之犀利,反击之精准,令在场许多浸淫官场多年的老臣都暗自心惊。
永嘉大长公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阵青一阵白,被噎得哑口无言,握着团扇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皇帝萧昱见状,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立刻笑着打圆场,试图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姑母也是一片好意,心直口快了些。母后为后宫琐事操劳,确实辛苦。朕,也敬母后一杯。”
沈月曦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皇帝的解围,端起面前那只象征性的金杯,只是优雅地沾了沾唇,并未多饮。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看似在皇帝的干预下被化解于无形。
但殿内所有明眼人都知道,经此一事,太后与永嘉大长公主已然彻底撕破脸。而皇帝、摄政王、太后,这三方势力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也被彻底捅破。矛盾已然公开,摆在明面之上。
而这觥筹交错的宫宴,仅仅是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序曲。
自始至终,摄政王萧衍都未曾看向太后方向,只是在永嘉发难、太后反击的那一刹那,他握着酒杯的右手食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杯壁,随即恢复原状。他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有审视,有估量,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欣赏?
这位重生归来的太后娘娘,比他预想的,还要敏锐、果决,且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