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营大寨,中军帐内,药味比往日更浓了几分。萧衍半靠在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毛皮,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愈发青白,仿佛一尊正在缓慢风化的石像。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眸,偶尔睁开时,依旧锐利如刀,扫过榻前肃立的寥寥数人。
除了始终护卫在侧的心腹统领,帐内只有两人。一位是须发皆白、沉默寡言的老者,乃萧衍潜邸时的旧人,如今在京营挂个虚职,实则掌管着萧衍部分不为人知的暗线。另一位,则是一名身着低级文官服饰、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沉静的中年人。
“外面的风声……如何了?”萧衍的声音嘶哑干涩,每说几个字都需要停顿喘息。
心腹统领躬身答道:“回王爷,程知节依旧驻兵城外,未有异动,但其麾下斥候活动频繁,似在严密监视我军动向。宫中……太后娘娘连下抚恤诏书,并开始着手清理被乱兵波及的各衙门,试图恢复秩序。陛下……陛下近日召见官员,颇为勤勉。”
萧衍闭目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直到听到皇帝“勤勉”二字,他眼皮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青云观……那边呢?”他问的是那老者和中年人。
老者上前一步,声音低沉:“据‘灰雀’回报,那李泓近日接见了几批人,多是些不得志的文人、地方乡绅,言谈间依旧以‘仁德’自诩,收买人心。安王与那青衫客,仍藏身城南庄园,暂无离开迹象。他们……似乎在等待。”
“等待本王……咽下这口气。”萧衍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自嘲,更带着无尽的杀意。他看向那中年文官:“韩霆那边,有什么消息?”
中年文官拱手,他是韩霆与萧衍之间的单线联络人,身份极其隐秘:“韩将军禀报,京营内部确有人心浮动,尤其是一些中下层军官,对王爷伤势颇为担忧,暗中有串联迹象,提及……青云观的次数,多了起来。不过,韩将军已按王爷吩咐,暗中留意,并未打草惊蛇。”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形势不容乐观。外有程知节虎视眈眈,内有皇帝悄然自立,暗处还有青囊会与安王蠢蠢欲动,就连京营内部,也因他的重伤而出现了不稳的苗头。可谓内忧外患,危如累卵。
“本王……时间不多了。”萧衍缓缓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有些事,必须提前安排。”
他目光首先看向那老者:“动用……‘暗影’。目标,城南庄园。不必强求击杀,以探查为主,若能找到那青衫客的根脚,或安王与外界联络的渠道,最好。若事不可为,制造混乱,让他们……无暇他顾。”
“老奴明白。”老者躬身领命,身影悄然后退,融入帐角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接着,他看向中年文官:“传话给韩霆。京营内部,那些不安分的人……名单给他。让他相机行事,能拉则拉,不能拉……你知道该怎么做。务必在本王……倒下之前,将京营内部,清理干净。”他的话语里透出一股铁血的寒意。
“是。”中年文官神色不变,沉声应下。
最后,他看向心腹统领,眼神复杂:“本王若有不测……你,持本王令牌与密信,去见程知节。”
心腹统领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王爷?!”
萧衍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喘息着道:“听我说完……信中,本王会承认他勤王之功,请他……看在同朝为臣的份上,保全京营将士性命,莫使他们……沦为他人争权之牺牲。但,也告诉他……若他欲行不臣,或与逆党勾结,本王……纵在九泉,亦不饶他!”
这是他能为麾下这些追随他多年的将士,做的最后一点安排。将京营的存续,寄托在程知节那未必可靠的“道义”和对皇室余威的忌惮上,虽属无奈,亦是当下唯一可能保全大部分人的方法。
“王爷……”心腹统领虎目含泪,重重叩首,“末将……遵命!”
交代完这一切,萧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殷红的血迹再次染红了捂嘴的绢帕。他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他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烛火摇曳投下的、晃动不安的影子。
他躺在那里,目光似乎穿透了帐顶,望向虚无的黑暗。与程知节的对抗,与太后的周旋,与皇帝的微妙关系,乃至对青囊会的追查……这一切,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唯有京营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追随他南征北战、如今却残存无几的将士,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尽力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微不可闻。
也就在这一夜,数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悄无声息地逼近了城南那座看似平静的庄园。与此同时,京营大寨内部,韩霆接到密令后,眼神一凛,开始暗中调动自己所能掌控的力量,目光锁定了几个之前异常活跃的军官名字。
而远在城外的程知节,在反复权衡之后,终于提笔写下了一封奏章,以“边关军务紧急,不敢久离”为由,正式向皇帝和太后提出,希望尽快明确京营归属及京城防务后,率部“凯旋”。这是他以退为进的一步,既是对宫中施压,也是在试探萧衍的真实状况。
密室的决策,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开始在各个方向激起涟漪。风暴来临前的最后宁静,正在被悄然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