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勤斋的日子,如同被拉长了的、灰暗的丝线,一日复一日,缓慢而窒息地缠绕着。晨起,用那寡淡无味、仅能果腹的朝食;白日,或枯坐,或望着那一方不变的、被高墙切割的天空;夜晚,在冰冷的床榻上,听着远处宫墙隐约传来的、属于胜利者的巡逻脚步声,辗转难眠。
萧昱的脾气变得愈发阴郁,时常对着墙壁发呆,或是无端地摔打屋内仅有的几件简陋器物,随后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与自责。巨大的落差和无力感,几乎要将这个少年天子的心智彻底摧毁。
沈月曦则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按时进食,在狭小的院落中缓慢踱步活动筋骨,甚至向看守索要了一些针线,开始缝补那些本就破旧的衣物。她做这些的时候,神情专注,仿佛置身于寻常宫苑,而非囚笼。只有偶尔看向儿子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与忧虑。
她知道,精神若先垮了,那便真的再无希望。
冯保是这死寂中唯一还在努力“活动”的人。他拖着并未完全痊愈的伤腿,尽可能地打理着殿内卫生,与每日送来饭食的、面孔冷漠的小太监搭讪,试图从他们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外面的信息。
这一日,送晚膳来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年纪很轻,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眉眼间还带着些许未曾褪尽的稚气,动作也有些毛手毛脚,与之前那些面无表情、如同木头人般的宦官颇为不同。
冯保心中一动,脸上堆起惯有的、卑微而谄媚的笑容,上前接过食盒,顺势低声道:“有劳小公公了。这天色已晚,辛苦。”
那小太监似乎有些紧张,飞快地瞥了一眼内室方向,低声道:“不……不辛苦。”声音细若蚊蚋。
冯保一边慢吞吞地摆放碗筷,一边状似随意地叹息:“唉,这倦勤斋……到底是偏僻了些,比不得往日。也不知如今外面……是个什么光景了。”
小太监抿了抿嘴,没有接话,但也没有立刻离开。
冯保从怀中摸索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枚成色普通、但雕刻还算精巧的玉扳指,是往日某个小官孝敬他,他随手收下的,并非什么珍贵之物,但在这宫中,对于底层小太监来说,也算是不错的财物了。
他悄悄塞到小太监手里,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小公公行行好……老奴伺候陛下和太后半辈子,如今……只求能知道点外面的消息,心里也好有个着落……绝不会连累公公……”
小太监握着那枚尚带体温的玉扳指,脸上闪过一丝挣扎和犹豫。他看了看冯保那苍老而卑微的脸,又飞快地扫了一眼门外站岗的、对此漠不关心的士兵,最终,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急速说道:
“外面……还在抓人……菜市口……就没断过头……”
“林……林摄政掌着六部……大元帅……好像在准备登基……”
“听说……江南那边……好像不太平……”
他说得断断续续,语句破碎,声音更是低得如同耳语,说完最后一个字,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抽回手,低着头,快步离开了倦勤斋,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惹来杀身之祸。
冯保站在原地,手中仿佛还残留着那枚扳指送出的触感,心中却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波澜骤起。他迅速收敛心神,恢复那副麻木卑微的样子,将饭菜端进内室。
“陛下,太后,用膳了。”他如同往常一样说道,但在摆放碗筷时,手指几不可察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这是他们主仆之间,早已生疏的、约定危险的暗号。
沈月曦正坐在窗边做针线,听到那细微的敲击声,她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针线,对呆坐的萧昱柔声道:“昱儿,先用膳吧,身子要紧。”
用膳时,冯保借着布菜的机会,用极其轻微、只有沈月曦能听到的声音,将那小太监的话复述了一遍。
沈月曦端着碗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却微微闪烁。
菜市口不断头的血……林文远掌控朝政……程知节准备登基……江南不太平……
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在她脑中迅速串联。
程知节的清洗仍在继续,手段酷烈,意在彻底震慑所有心怀异志者。林文远作为文官代表,被推向前台处理政务,这是程知节稳定文官体系的必要步骤,但也可能成为日后文武之争的伏笔。而程知节迫不及待地准备登基,说明他急于将权力“合法化”、“正统化”,这既是自信,也可能是因为他感到了某种压力或时不我待。
最让她在意的,是最后那句——“江南不太平”。
江南,乃大晟财赋重地,水系纵横,民丰物阜,但也远离中枢,世家大族、地方势力盘根错节。那里“不太平”,意味着什么?是白莲会残党流窜到了那里?是当地督抚对程知节篡位不满?还是……有其他势力在蠢蠢欲动?
无论哪一种,对程知节而言,都不是好消息。而对她们母子来说,这无疑是一道刺破这囚笼黑暗的微光!
“冯保。”用过晚膳,沈月曦轻声唤道。
“老奴在。”
“今日送饭的小太监,”沈月曦语气平淡,“若他下次再来,不必再给他财物。只需……让他知道,这倦勤斋里的人,还记得先帝,还记得自己是萧家的奴才。若他心中有半分香火情,偶尔……说说外面花草树木的长势便好。”
她不再直接打探敏感消息,那样风险太大。只要求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花草树木”,实则是希望对方能持续传递一些最基础的外界动态,维系这条极其脆弱的线。同时,用“先帝”和“萧家”来触动对方可能尚存的忠诚,这是一种更隐蔽、也更长远的投资。
冯保心领神会:“老奴明白。”
沈月曦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浓重的夜色。江南的不太平,像是一颗遥远的火星,虽然微弱,却让她看到了风雨飘摇中的帝国,并非铁板一块。程知节的统治,远未稳固。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更清晰的判断。这条意外出现的、极其细微的缝隙,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持下去。
暗室微光,虽不明亮,却足以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重新燃起希望。
而在太极殿偏殿,程知节看着一份来自江南的密报,眉头紧锁。密报上称,原江南东路节度使麾下部分将领,似有异动,并与一些地方士族往来密切。
“传令给林文远,”他沉声道,“以摄政名义,拟旨嘉奖江南东路节度使,擢其长子入京为官。再……让兵部调拨一批军械粮饷过去,就说是……慰劳边军。”
他要恩威并施,稳住江南。在他登基大典完成之前,绝不允许任何地方出现乱子。
他不知道的是,在那冷宫深处,有人正借着一点点微光,试图看清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