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安带来的消息,如同在沈月曦沉寂已久的心湖中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蒸腾起灼人的希望与紧迫感。她返回殿内,虽面色依旧平静,但那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眼底深处跳跃的光芒,还是让守候在门后、几乎要虚脱的冯保察觉到了不同。
“娘娘……”冯保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无事。”沈月曦简短地安抚了一句,目光扫过榻上依旧熟睡的萧昱,随即对冯保低声吩咐,“从现在起,警醒些。外面……恐怕很快就要有大的动静了。”
冯保虽不明所以,但见太后神色凝重中透着一丝决然,立刻凛然应诺。
这一夜的后半段,沈月曦几乎未曾合眼。她靠在窗边,耳中听着风声,心中却在反复推演着魏安带来的信息以及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陇右叛军逼近,这消息一旦证实并传开,必将成为压垮林文远与郭猛之间脆弱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届时,京城这座巨大的权力角斗场,将瞬间从内部对峙转向一致对外的求生模式。而她和萧昱,这面被囚禁的“正统”旗帜,其价值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在乱局初定、各方都需要一个“共主”来凝聚人心、分担责任的时刻,争取到最大的主动权和生存空间。
天色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亮了起来。晨曦微露,驱散了深夜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皇宫上空的肃杀与不安。
倦勤斋外的守卫依旧森严,但沈月曦敏锐地察觉到,那些士兵的眼神中,除了固有的警惕,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与茫然。空气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弦正在越绷越紧。
送早膳的人迟迟未来。这反常的迹象,让沈月曦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终于,在日头升高些许时,殿外传来了一阵异常急促、杂乱且沉重的脚步声,远非平日巡逻或换岗的节奏!其间还夹杂着军官压抑却难掩惊惶的低声呼喝和命令!
“快!封锁各宫门!”
“没有大将军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探马呢?!再派探马出去!一定要弄清楚!”
声音由远及近,又迅速远去,显露出一种大事临头前的混乱与紧张。
冯保紧张地贴在门缝上,脸色发白:“娘娘……外面……外面好像出大事了!”
沈月曦站起身,走到门后,凝神细听。虽然听不真切具体内容,但那慌乱的气氛是实实在在的。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清晰、更加急促的脚步声直奔倦勤斋而来!听声音,人数不少!
“砰!砰!砰!”
殿门被用力拍响,不再是礼貌的叩门,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与强硬!
“开门!快开门!” 一个陌生的、带着军人粗豪气息的声音在外面厉声喝道。
冯保吓得一哆嗦,看向沈月曦。
沈月曦深吸一口气,对冯保点了点头,示意他开门,自己则后退几步,将有些被惊醒、茫然坐起的萧昱护在身后,挺直了脊梁,目光沉静地望向殿门。
殿门被冯保颤抖着打开。
门外,景象让冯保和萧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门外黑压压地站着一群人!为首的正是骠骑将军郭猛,他一身戎装沾染着晨露和尘土,脸色铁青,眼神凶狠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怒。他身旁站着脸色同样难看、甚至更加苍白的林文远。两人的身后,则簇拥着各自的心腹将领和官员,人人面带惶急,之前的对峙与敌意在此刻被一种共同的、巨大的危机感所暂时掩盖了。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殿内的沈月曦和萧昱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审视,有急切,甚至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求助意味?
“太后!陛下!” 郭猛率先开口,声音沙哑而急促,甚至顾不上什么虚礼,“情况紧急!陇右叛军前锋已突破汜水关,距京城已不足百里!京城危在旦夕!”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消息被郭猛亲口证实,以如此直接而残酷的方式砸过来时,沈月曦的心还是猛地一沉!果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林文远也急忙上前,语气带着哭腔:“太后!陛下!国难当头!叛军势大,京城兵力空虚,人心惶惶!唯有请太后与陛下出面,稳定人心,凝聚士气,方能共御外侮啊!”
他们果然来了!在巨大的外部威胁下,这对互相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政敌,不得不暂时放下恩怨,一起来“请”她们母子这面旗帜了!
沈月曦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震惊”与“忧色”:“陇右叛军……已至百里之外?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郭猛急声道,“探马回报,叛军骑兵行动迅捷,最迟明日午时,便可兵临城下!太后!陛下!此刻已非计较往日恩怨之时!京城若破,玉石俱焚!还请以社稷为重,以黎民为念!”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之前拔剑相向、欲行囚禁之事从未发生过。
林文远也连连附和:“是啊太后!郭将军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守城!只要太后与陛下肯驾临城楼,激励将士,必能士气大振,守住京城!”
他们想要她和昱儿去城楼!作为鼓舞士气的象征,甚至可能……是稳定军心、压制内部不同声音的“法宝”!
沈月曦沉默着,目光缓缓扫过郭猛那急切而隐含逼迫的脸,扫过林文远那惶恐而充满算计的眼。她没有立刻答应。
机会来了,但她绝不能轻易就范。她必须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和儿子争取到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仅仅是从一个囚笼换到另一个更危险的“舞台”。
“国难当头,哀家与皇帝,身为萧氏子孙,大晟太后、皇帝,自当责无旁贷。”沈月曦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上位者的威仪,“然,哀家与皇帝被囚于此数月,形同废人,消息闭塞,对朝局、军情一无所知。如今骤然临危受命,恐难服众,亦难有作为。”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直视郭猛和林文远:“若要哀家与皇帝出面,稳定大局,需答应哀家三个条件。”
讨价还价的时候,到了!
郭猛和林文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急切与一丝不耐,但形势比人强,他们只能忍耐。
“太后请讲!”林文远连忙道。
“第一,”沈月曦伸出第一根手指,“即刻恢复哀家太后尊号,皇帝帝号!公告天下,拨乱反正,以正视听!”
她要先拿回名分!这是立足的根本!
郭猛眉头一皱,似乎有些不愿,但看到林文远已经点头,又想到眼下局势,只得瓮声瓮气地应道:“可!”
“第二,”沈月曦伸出第二根手指,“哀家与皇帝既出面主持大局,便需有相应权柄。即日起,一应军政要务,需由哀家与皇帝知晓,重大决策,需经哀家用印,陛下首肯!”
她要参与决策,至少要拥有知情权和名义上的否决权!绝不能只做一个泥塑的菩萨!
这一条让郭猛和林文远的脸色都变了变。这等于要分他们的权!
“太后!”郭猛忍不住道,“军情紧急,瞬息万变,若事事禀报,恐贻误战机!”
“郭将军误会了,”沈月曦淡淡道,“哀家并非要事事干涉具体军务。然,诸如调兵遣将、城防部署、乃至……是否固守待援等重大方略,哀家与皇帝,总该有权知晓,并与诸位共商吧?否则,如何称得上‘主持大局’?”
她的话合情合理,将自身定位为“共商”而非“独断”,既表明了态度,又让郭猛和林文远难以强硬拒绝。在国难当头的背景下,完全将太后和皇帝排除在决策层外,于理不合,也容易授人以柄。
林文远沉吟片刻,看了一眼焦躁的郭猛,咬牙道:“此议……也可行!只是需约定,紧急军务,可由郭将军与臣等先行决断,事后禀明太后与陛下!”
这是一种妥协。沈月曦知道,现在不可能一下子拿到全部权力,能争取到知情权和事后追认权,已是巨大的进步。
“可。”她点头同意,随即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灼灼地看向两人,语气变得异常坚定,“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哀家与皇帝,绝不再回这倦勤斋!需移驾……乾元殿!”
乾元殿!那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接见臣工的正殿!象征着皇权的核心!
她要带着儿子,真正重返权力中枢!
此言一出,郭猛和林文远的脸色彻底变了!
移驾乾元殿,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对母子将不再是被软禁的、可以随意拿捏的囚徒,而是真正回到了帝国政治舞台的中央!虽然权力依旧可能被架空,但那名分、那位置本身,就拥有着巨大的象征意义和潜在的号召力!
“不行!”郭猛第一个脱口反对,眼神凶狠,“乾元殿乃机要重地,岂是……”
“郭将军!”沈月曦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凤眸含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如今叛军兵临城下,京城危如累卵!哀家与皇帝若依旧困守在这冷宫偏殿,如何能‘稳定人心’?如何能‘凝聚士气’?!难道要让天下人,让守城将士看着,他们所要扞卫的太后和皇帝,至今仍是被尔等武夫囚禁的阶下之囚吗?!”
她的话,如同鞭子般抽在郭猛和林文远的脸上!更是直接点破了他们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
是啊,若想让这对母子发挥最大的“旗帜”作用,就必须给予他们相应的地位和尊严!继续让他们待在冷宫,这“激励士气”从何谈起?只会让有心人质疑他们这些掌权者的诚意和动机!
林文远脸色变幻,显然也在急速权衡。让沈月曦母子回乾元殿,确实风险更大,但眼下的危机,似乎更需要这面旗帜发挥最大效用。而且……乾元殿也在宫中,仍在掌控之内……
他看了一眼脸色铁青、却又被沈月曦质问得哑口无言的郭猛,把心一横,开口道:“太后所言……亦有道理!值此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移驾乾元殿,以示朝廷上下同心,共抗外敌之决心!郭将军,你以为如何?”
他将皮球踢给了郭猛。
郭猛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瞪着沈月曦,又看看外面隐约传来的、更加慌乱的动静,知道时间不等人。若再拖延下去,城内一旦生乱,后果不堪设想。
“好!”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猛地一挥手,“就依你!移驾乾元殿!但护卫之事,必须由本将军的人全权负责!”
他还是要牢牢控制住人身安全。
“可。”沈月曦见主要目的达到,也不再纠缠细节,干脆地应下。
条件谈妥,郭猛和林文远再也顾不上其他,立刻雷厉风行地安排起来。
片刻之后,一队规模远超以往的仪仗(虽依旧仓促简陋)便来到了倦勤斋外。沈月曦牵着萧昱的手,在郭猛派出的精锐甲士“护卫”(实则监视)和林文远安排的官员“陪同”下,踏出了这座囚禁她们数月之久的冷宫。
当她再次踏上通往乾元殿的、宽阔而熟悉的宫道时,看着两旁虽然依旧肃杀、却明显多了几分惊惶与好奇目光的士兵和宫人,沈月曦知道,一个阶段结束了。
囚鸟,终于挣脱了最坚固的牢笼。
尽管前方依旧是未知的惊涛骇浪,
但至少,她们重新站在了能够搏击风浪的甲板上。
惊雷已破晓,血色黎明将至。
而她,将带着她的儿子,在这帝国存亡的最后关头,
赌上一切,去争那一线……或许存在的生机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