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秋夜最后的寒意,也照进了乾元宫一夜未熄的灯火。冯保拿着那封看似普通的信函,脚步匆匆却又不失沉稳地走向文渊阁方向。他深知这封信的分量,太后娘娘在此时单独给那位以刚直甚至有些偏激着称的高拱递话,绝非仅仅为了什么“裁汰冗员的章程”。
文渊阁内,当值的几位阁臣早已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首辅张廷玉戴着老花镜,正在逐字推敲一份关于漕运整顿的奏疏;次辅李伯安则与户部尚书赵汝明低声商讨着钱粮拨付的细节;高拱坐在自己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几份弹劾地方官员的奏本,眉头紧锁,朱笔悬停,似在斟酌措辞。
冯保的到来,让略显沉闷的阁内气氛微微一顿。几位重臣的目光都落在这位太后身边最亲近的内侍总管身上。
“冯公公。”张廷玉放下笔,温和地打招呼。
“给诸位阁老请安。”冯保躬身行礼,随即目光转向高拱,笑容得体,“高大人,太后娘娘看了您昨日关于整饬吏治、裁汰冗员的条陈,觉得颇有见地,心中嘉许。娘娘吩咐,让您再将其中关窍细化一番,写个更详尽的章程递上去,以便朝议。”
说着,他将那封普通的信函双手递给高拱。
高拱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迅速恢复平静,起身双手接过:“臣,领旨。有劳冯公公。”他并未当场拆看,只是将信函稳妥地收入袖中。
冯保又寒暄两句,便告退离开。
冯保一走,阁内的气氛似乎又有了些许微妙变化。张廷玉抬了抬眼皮,复又低头看他的漕运奏疏,仿佛无事发生。李伯安与赵汝明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低声商讨,但声音似乎又压低了些。几位阁臣都是久经宦海的人精,太后在昨日议政后单独给高拱递话,这意味着什么,各自心中难免有所揣测。
高拱面不改色,重新坐下,继续批阅奏本,只是那悬停的朱笔,终究没有落下。他袖中的那封信,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太后绝非只为“章程”之事,这信中必有深意。是勉励?是试探?还是……有所托付?
他强压下立刻拆看的冲动,直到午后轮值休息,回到自己在文渊阁后厢的临时值房,屏退随从,关好房门,才谨慎地取出信函。封口处那枚小小的太后印鉴,让他心头一跳。
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素笺,上面是几行清秀却有力的簪花小楷,并非懿旨格式,更像是私人便函:
“高卿忠直,屡发谠论,哀家心甚慰之。然大厦将倾,非一木能支;浊浪排空,须众楫共济。卿志在涤荡颓靡,整肃纲纪,此心可嘉,此志可勉。然行事贵乎谋定后动,徐图缓进。近日京中,恐有暗流激涌,牵涉颇广。卿于都察院,耳目或灵,若察有非常之人、异常之事、悖逆之言,可密记于心,慎择时机,以正途奏闻。切记,谋国之忠,不在于一时之快,而在乎社稷之久安。望卿细思之。”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但字里行间的意味,高拱读得清清楚楚。太后这是在肯定他的立场,鼓励他继续发声,但更重要的,是提醒他注意“暗流激涌”,甚至暗示他利用御史的监察之权,去留意某些“非常之人、异常之事、悖逆之言”,并且要“慎择时机,以正途奏闻”。
这哪里是让他细化什么章程,分明是给了他一项秘密任务,或者说,是一种隐晦的授权与期许!太后察觉到了某种危险,需要他这样一把“利剑”,在合适的时机,刺破某些脓疮!
高拱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混杂着激动、沉重与责任感的热流。他性情刚直,不阿权贵,屡屡上书直言时弊,得罪人无数,在朝中颇为孤立。太后此举,无疑是对他最大的认可和倚重。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他将被卷入更深、更危险的旋涡。“暗流激涌,牵涉颇广”——能让太后如此隐晦提醒的,绝非凡俗之事!联想到近日周珩入京后的种种迹象,以及朝野间一些隐秘的传闻,高拱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笺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太后的信任与托付,他接下了。但如何去做,却需万分谨慎。太后提醒得对,“谋定后动,徐图缓进”,尤其是面对可能涉及手握重兵的边将和盘根错节的势力时,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引火烧身。
他需要信息,需要确凿的证据,需要找到那个“合适的时机”。
与此同时,乾元宫中,沈月曦也在等待着。她不知道高拱会如何理解那封信,又会如何行动。这是一次冒险的投石问路,高拱可能成为她有力的臂助,也可能因为其过于刚直的性子而坏事。但眼下,她手中可用之人实在太少,只能冒险一试。
韩七那边尚无新的消息传来,西郊田庄依旧沉寂,但这份沉寂更让人不安。周珩在迎宾苑深居简出,却依旧挡不住各方人士的暗中往来。靖国公府自那夜送出棺材后,大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透着蹊跷。
下午,沈月曦召见了暂代京城戍卫的忠勤伯杨巡,询问城墙修复进度和城内治安情况。杨巡一一禀报,中规中矩,并再次呈上请求补充兵员和器械的奏表。沈月曦温言嘉勉,答应会催促兵部户部尽快办理,并似不经意地问起:“近日城外周大将军麾下将士,可有入城滋事或与京营发生摩擦?”
杨巡忙道:“回娘娘,周大将军军纪森严,麾下将士皆驻扎城外大营,除少数采买人员持令符入城外,并无大队人马入城,亦未与京营发生冲突。末将已加强四门盘查,确保无事。”
沈月曦点了点头,看来周珩至少在明面上,还保持着克制。但这克制的背后,酝酿着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送走杨巡,沈月曦感到一阵心力交瘁。这种每走一步都要算计、每一个人都要揣摩的日子,比她前世在实验室里攻克难题要耗费心神百倍。她走到萧昱的书房外,听到里面传来翰林学士苍老而平缓的讲书声,以及萧昱偶尔稚嫩的应答。孩子的世界相对简单,这让她稍稍感到一丝慰藉,却也更加坚定了要守护好这份平静的决心。
她必须赢。为了昱儿,也为了自己。
不仅要赢下眼前的危机,还要赢得更长远的安稳。
夜色再次降临。韩七终于带来了新的消息,这次的消息,更加令人心惊。
“娘娘,田庄那边有动静了。今日午后,有一辆遮掩严实的马车驶入庄内,车上下来一人,被直接引往东北角那个小院。我们的人远远看见,那人身形……疑似是靖国公本人!他在小院内待了约一个时辰才离开,走时似乎面色沉重。另外,安平侯世子已于今日傍晚时分回京,直接回了侯府,尚未有其他动作。”
靖国公亲自去了田庄!这意味着什么?是去确认那个“晋王后裔”的情况?还是去与安平侯府(或者说背后的周珩)商讨下一步计划?
“还有,”韩七的声音压得更低,“我们的人在监视迎宾苑时发现,今日傍晚,有一名作游方郎中打扮的人进了周珩住处,约两刻钟后离开。此人离开时,行迹有些鬼祟,我们的人试着跟了一段,发现他最后……拐进了安平侯府的后巷,消失不见。”
游方郎中?周珩身体康健,为何秘密接见一个郎中?还和安平侯府扯上关系?是给那个昏迷的“晋王后裔”诊治?还是另有图谋?
一个个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似乎正在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
沈月曦感到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难。对方的行动在加快,而她却似乎只能被动地等待着下一块拼图出现。
不能再等了!必须主动做点什么,打乱对方的节奏!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枚温润的靖安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