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皋兰寄身
皋兰县的秋阳,带着西北特有的干爽,洒在黄河码头的青石板上。范家人踩着满地碎金般的阳光,走进范立瑜早已收拾好的几处院子时,紧绷了数月的神经,才终于有了一丝松弛。
院子是典型的西北格局,土坯墙围着几间瓦房,院里种着耐旱的沙枣树,虽不如江西祖宅阔气,却透着一股安稳的暖意。范增辉带着八十五名团练子弟,暂时住在隔壁的空院里,那里曾是县衙的旧粮仓,稍加修缮便成了营房。
一安顿下来,范立新便拉着范增垄,在油灯下写起信来。信纸是从县衙讨来的粗纸,笔尖蘸着磨得很淡的墨,信里问得最多的,是福建的范立赟一家是否安好。
“福建离太平军主力远,应当安稳些。”范立新看着范增垄在一旁磨墨,轻声安慰。
范增垄叹了口气,看着范立新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但愿吧。咱范家如今散落在各地,能多一处安稳,便是多一分念想。”
信寄出不到两个月,福建的回信便到了。范立赟在信里说,泉州虽也有些许动荡,但太平军并未大规模侵扰,他已将家眷安置在乡下宅子,自己在城里的州衙,一切尚好,让皋兰的亲人不必挂怀。
捧着那封带着海腥味的信,院子里的人沉默了许久。范增鑫把信纸折好,让范增垄塞进怀里:“只要还有一处安稳,就不算输。”
更让人振奋的消息,是西宁传来的。范立强收到范立瑜的信后,带着范增辉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雇了辆马车,日夜兼程赶到了皋兰。
相见的那天,范增辉正在营房里教团练子弟擦拭鸟铳,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手里的通条“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奔出去时,已经十四岁的范福廷和十二岁的范福盈正扑过来,都红着眼睛喊了声“爹”。
妻子眼眶通红,拉着他的手,半晌说不出话。范立强站在一旁,看着儿子满身风霜,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了就好。”
众人聚在院里,说起江西的城破、江中的大火、九天阁的焦木,又是一阵唏嘘。范立强听着,感觉眉心微微发烫,末了道:“能把人保住,就是天大的幸事。祖宗留下的牌位还在,咱范家人的根,就还在。”
日子一天天过去,范家人渐渐在皋兰扎下了根。隔年开春,范立瑜托人在县城外不远的地方,买下了一处带院子的瓦房,虽不大,却足够十几口人住下。沙枣花开的时候,院子里飘着淡淡的甜香,范福廷和范福平在后院相互考校着书本上的字句,倒有了几分往日的生气。
范增辉的团练,也有了新的着落。在范立瑜的保举下,县令让他们协助县衙维持治安,巡逻街市、看守粮仓,每月能从县衙领些粮饷。八十五名子弟依旧穿着统一的短打,每日清晨在院里操练,刀枪碰撞声、口号声,成了这偏僻县城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增辉,你看这队伍,是不是又有了些当年的样子?”范增垄看着操练的子弟,眼里有了些光彩。
范增辉点头,手里摩挲着那把从江西带出来的朴刀:“只要肯练,总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只是,范立新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老人总觉得是自己没能守住江西祖宅和祠堂,整日对着祖宗牌位唉声叹气,饭量越来越小,常常枯坐半晌,一言不发。
入秋后的一个清晨,范增鑫发现父亲趴在牌位前,已经没了气息。临终前,老人的手指还指着牌位上“范虞”的名字,眼角凝着一滴未干的泪,满是不甘。
送葬那天,皋兰县飘起了细雨。范家人穿着素服,跟在灵柩后,脚步沉重。范增辉捧着牌位,想起老人在江西祠堂里说的“留得青山在”,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老人终究是没能释怀。
料理完后事,范增鑫和范增垠兄弟俩,在黄河码头寻了处铺面,刷上红漆,重新挂起了“洪槐商号”的招牌。起初只是卖些茶叶、丝绸,后来范增垠又跑了趟西宁,把那边的旧铺面也拾掇起来,做起了两地的中转生意。
“咱范家做生意的本事,不能丢。”范增鑫站在柜台后,看着伙计给客人打包货物,语气坚定。
范增垠从西宁回来时,带了些那边的皮毛和药材,堆在铺子里,倒也引得不少当地人来光顾。
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洪槐商号”,范增辉带着几名团练子弟,巡逻路过铺子前。范增鑫探出头,笑着招呼:“增辉,进来喝杯热茶?”
范增辉摇了摇头,指了指前面:“还得去粮仓那边看看。”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范增垠轻声道:“哥,你看,咱们这日子,是不是慢慢好起来了?”
范增鑫望着街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点了点头。西北的风虽烈,却吹不散范家人骨子里的韧劲。从江西到皋兰,千里迁徙,虽丢了祖宅,损了人手,可只要人还在,血脉还在,这日子,总能一步步过下去。
远处的黄河,正结着薄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但范家人知道,等到来年开春,冰消雪融,河水依旧会奔腾向前,就像他们的日子,纵然历经磨难,也终将朝着有光的地方,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