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六章 关城将星
景泰元年的冬雪,给山海关的城楼裹上了层银甲。范继业躺在炕上,呼吸已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窗外的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棂上“呜呜”作响,像极了宣府卫城破那晚的哭嚎。
范景紧紧攥着父亲的手,那双手枯瘦如柴,却依旧能摸到掌心因常年摩挲槐木牌留下的薄茧。范昌跪在炕前,怀里揣着那块用红布包着的木牌碎片,碎片被体温焐得温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轻轻搏动。
“昌儿……”范继业的声音细若游丝,眼睛却努力盯着孙子,“记住……范家的根……在你手里……”
话音未落,他的手猛地垂了下去。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整个小院静得只剩下风雪声。
周都司亲自来吊唁,看着范继业的灵柩,叹了口气:“继业是个硬骨头,从宣府卫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在山海关守着范家的根,不容易啊。”他拍了拍范景的肩膀,“节哀顺变,你爷爷范百户的情分,我记着呢,这辈子都忘不了。放心,我虽然也老了,但是在这山海关还是有些能量的。有我在,不会让你们父子俩在山海关受委屈。”
没过多久,周都司就通过军中关系,给范景在山海关军营谋了个管账的差事,虽不算显赫,却安稳体面,能领朝廷的俸禄。更让范家父子感激的是,他还举荐十二岁的范昌进入了军镇兵书院。
这兵书院是山海关培养军事人才的地方,收的多是军户子弟,能进去的都是有些根基的。范昌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袍,抱着周都司特批的书本,站在书院门口时,怀里的槐木牌突然微微发烫,像是在替他高兴。
书院的日子清苦却充实。范昌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爱打闹,总爱抱着兵书啃到深夜,尤其痴迷排兵布阵。沙盘推演课上,别的孩子还在对着阵图发愁,他却能凭着直觉,在沙盘上迅速摆出应对之策,往往出其不意,连教了三十年书的老教谕都暗暗称奇。
有次推演“九边防御图”,范昌抽到的是模拟瓦剌人进攻山海关的阵局。其他学生都按常规思路,把主力布在城门正面,他却反其道而行,将一半兵力藏在关外的芦苇荡里,又在侧翼山道上布了疑兵。
“此乃险招!”有学生反驳,“若瓦剌人强攻城门,主力不足,如何抵挡?”
范昌指着沙盘上的关隘地形,眼神清亮:“山海关地势险要,城门易守难攻,瓦剌人若来,必料我军主力守城。我藏兵芦苇荡,待其攻城疲惫,可袭其后路;山道疑兵则能牵制其侧翼,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老教谕抚着胡须,看着沙盘上的布局,又看了看范昌,突然笑道:“此子有大将之风。”
果然,沙盘推演的结果,范昌以少胜多,夺得榜首。周都司听说后,特意来书院看他,指着沙盘问:“你这思路,是从哪本书上学的?”
范昌摸了摸怀里的木牌,老实回答:“回都司,夜里看书时,总觉得牌上的纹路与兵书中的排兵布阵之法暗合,像在指点阵法走向,我就照着摆了。”
周都司愣了愣,想起范承祖当年靠木牌预判敌军动向的旧事,心里暗暗称奇:“范家的这物件,果然有灵。”
此后,周都司常把范昌叫到府中,让他看军中的布防图,有时还带他去城头观摩士兵操练。范昌总能提出些独到的见解,比如建议在关外的低洼处挖蓄水池,既能解战时饮水之困,又能阻碍骑兵冲锋;又如提议将城墙上的箭窗改成倾斜角度,能扩大射击范围。
这些建议虽细小,却透着实战的智慧,周都司一一采纳,还常在同僚面前夸赞:“范承祖的后人,将来必成大器。”
范昌在书院待了五年,十七岁那年,蒙古俺答汗突然兵变,率部袭扰宣府、大同,边镇烽火再起。朝廷下令各军镇选派年轻军官赴一线见习,山海关兵书院的名额,老教谕毫不犹豫地给了范昌。
“你学的兵法,终究要在战场上验。”老教谕把一本《孙子兵法》递给她,“记住,纸上谈兵终觉浅,要多看、多思、多听——不光听人言,还要听天地之言。”
范昌知道老教谕指的是槐木牌。他把木牌碎片贴身藏好,跟着赴前线的队伍离开了山海关。
前线的肃杀远超书本描述。他被分到先锋营,跟着参将王锐历练。王锐是员猛将,性子急躁,起初见他年纪轻轻,又是书院出来的“文弱书生”,并不看重。
可没过多久,王锐就对他刮目相看了。
一次,先锋营追击一股溃逃的蒙古兵,追到一处峡谷,王锐正要下令进军,范昌突然拦住他:“参将,峡谷两侧山壁陡峭,恐有埋伏。”
王锐皱眉:“不过是些残兵,何来埋伏?”
范昌指着峡谷入口的几块石头:“您看那石头的摆放,看似杂乱,实则隐隐成阵,是蒙古人常用的‘绊马阵’。而且……”他摸了摸怀里的木牌,碎片有些发凉,“我总觉得这峡谷里的气不对劲,像憋着股杀气。”
王锐将信将疑,派了几个探兵进去,果然在峡谷深处发现了埋伏的蒙古兵,足有上千人。若贸然进入,必中圈套。
“好小子!”王锐拍着范昌的肩膀,又惊又喜,“你这双眼睛,比探马还灵!”
范昌没说,是槐木牌的凉意提醒了他——每次靠近险地,木牌都会变得冰凉,像在预警。
之后的几次小战,范昌总能提前预判敌军动向。蒙古人想夜袭,他凭着木牌在夜里发烫的异状,提前让士兵做好防备;敌军想绕后偷袭粮道,他根据木牌指引的“气脉走向”,算出对方必经的山道,设下伏兵,缴获了大批粮草。
有次战役,王锐被俺答汗的主力围困在一座小山,眼看就要弹尽粮绝,范昌却指着山后的一道绝壁说:“从这里突围!绝壁上有处裂缝,能容一人通过,是蒙古人防守的盲区。”
王锐不信:“这么隐蔽的地方,你怎么知道?”
范昌指着在月光下从后山飞出的一群蝙蝠:“是它告诉我的。”
王锐虽觉不可思议,却选择相信他。果然,士兵们从那道裂缝突围,竟真的绕到了蒙古兵的侧翼,配合援军两面夹击,一举击溃了敌军。
此战后,王锐亲自向总兵官举荐范昌:“此子虽年少,却有鬼神莫测之机,若能重用,必为我大明栋梁!”
总兵官召见范昌,见他谈吐不凡,对边镇防务的见解鞭辟入里,当即破格提拔他为先锋营见习军师,虽无实权,却能参与军机要务。
范昌站在军营的帅帐前,望着远处连绵的烽火台,怀里的槐木牌微微发烫。他想起了爷爷范继业临终的嘱托,想起了父亲范景在账房里低头拨算盘的身影,想起了叔叔范泰战死的宣府卫城墙。
他知道,自己走的这条路,是范家几代人用鲜血铺就的。从洪洞县的逃难兄弟,到塞北军垦的祖辈,从宣府卫的商战到山海关的书院,范家的根,终于在他这里,长出了新的枝芽——不再只是守土的军户,也不是逐利的商人,而是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才。
晚风掠过军营的旗帜,发出“猎猎”声响。范昌握紧了拳头,怀里的木牌碎片像是与他的心跳共振。他知道,属于范家的故事,正在这烽火连天的边境上,书写着新的篇章。而那半块槐木牌,会像祖辈的眼睛,看着他如何带着范家的荣光,在这大明的疆土上,走出更辽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