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溯江而上,旬日之间,已过安庆,进入江西地界。越往南行,两岸山势渐趋陡峭,江流也愈发湍急。朱雄英大部分时间都站在船头,或借助千里镜观察沿岸民生,或与副使蒋瓛低声交谈。
蒋瓛年约三旬,面容冷峻,是毛骧一手提拔起来的干将,行事果决,心思缜密。他虽沉默寡言,但对朱雄英的指令执行得一丝不苟。
“殿下,前方就是湖口,转入赣江,不日便可抵达南昌。”蒋瓛禀报道,“根据最新线报,南昌府表面已恢复平静,官仓前的农户已然散去,但民间怨气未消,流言依旧肆虐。”
朱雄英放下千里镜,眉头微蹙:“散得如此之快?是张布政使的安抚起了作用,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想造成民变已平的假象?”
蒋瓛道:“臣以为,后者可能性更大。锦衣卫密探回报,散去的人群中,有几个带头闹事的,事后曾秘密出入过南昌府同知王宏的别院。”
“王宏?”朱雄英回忆着离京前搜集的江西官员信息,“此人似乎是江西本地出身,与致仕的陈汉清……可有瓜葛?”
“明面上暂无直接证据,但王宏的座师,正是陈汉清当年的门生。”蒋瓛答道,“而且,据查,那封声称耧车毁田绝收的急报,在送达户部前,王宏是经手人之一。”
线索再次若隐若现地指向了那个隐藏在幕后的网络。朱雄英沉吟道:“看来,这南昌府,已是龙潭虎穴。蒋瓛,传令下去,船队不在南昌码头停靠,改在城西二十里的樟树镇靠岸。我们轻车简从,先不进府城,直接去所谓的‘受灾’田亩查看。”
“殿下,这太冒险了!”蒋瓛第一次提出了异议,“樟树镇鱼龙混杂,护卫不易周全。若有不测……”
朱雄英摆手打断:“正大光明地进去,看到的只能是别人想让我们看到的。唯有出其不意,才能看到真相。况且,不是还有你和这些精锐缇骑吗?难道还护不住我?”
蒋瓛见朱雄英意已决,不再多言,躬身道:“臣遵命!定保殿下无虞!”
---
船队在暮色中悄然停靠在樟树镇一处僻静的码头。朱雄英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衫,扮作游学的士子,蒋瓛则带着十余名同样换上便装的缇骑,分散四周护卫。一行人趁着夜色,融入镇中。
樟树镇不算大,但因地处水陆要冲,颇为繁华。镇上车马店、酒楼、茶馆林立,三教九流汇聚。朱雄英找了一间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吩咐蒋瓛派人去打探消息。
不多时,打探消息的缇骑回报:“殿下,镇上传言纷纷。都说皇长孙要来江西查案,但都说殿下会从府城码头大张旗鼓而来。关于耧车,说法不一,有的说确是铁轴劣质,刮坏了田地;有的则偷偷议论,是官府的人逼着他们毁掉青苗,还威胁不准说出实情。”
“果然如此。”朱雄英冷笑,“走,去镇上最大的茶馆坐坐。”
茶馆永远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朱雄英选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壶粗茶,看似随意地听着周围的议论。
“……听说那位皇长孙殿下,年纪不大,脾气可不小,在京城就跟很多老大人不对付。”
“格物院弄的那些东西,奇奇怪怪的,坏了田地也不稀奇……”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我听说啊,是上面……”有人压低声音,指了指天,“斗法,咱们小百姓遭殃哦!”
“可不是嘛,我表舅家的邻居就在南昌府当差,他说围官仓那天,好些人根本就不是种地的,胳膊上还有刺青呢……”
正听着,旁边一桌几个穿着绸衫、看似行商模样的人谈话引起了朱雄英的注意。
一个胖商人道:“……王同知那边传来消息,让咱们最近收敛点,那批皮货暂时别出手了。”
另一个瘦高个抱怨:“怕什么?天高皇帝远,再说,有王同知和陈老大人罩着,还能出什么事?北边催得紧,这批货要是误了期,咱们可担待不起。”
北边?皮货?朱雄英与邻桌的蒋瓛交换了一个眼神。蒋瓛微微点头,示意记下了这几人的相貌。
就在这时,茶馆门口一阵骚动,几个衙役打扮的人簇拥着一个师爷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那师爷三角眼,留着两撇鼠须,目光在茶馆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朱雄英这一桌。无他,朱雄英气质不凡,虽穿着普通,但身边蒋瓛等人即便穿着便装,那股精悍之气也难以完全掩盖。
师爷带着衙役晃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这位公子面生得很,不是本地人吧?不知来樟树镇有何贵干?”
蒋瓛上前一步,挡在朱雄英身前,冷声道:“我家公子游学至此,似乎不干阁下的事吧?”
师爷嘿嘿一笑:“游学?好雅兴。不过近来地方不靖,为防奸细,凡外来人等,都需到衙门报备一声。还请公子行个方便,跟在下走一趟吧。”说着,他身后的衙役便欲上前。
“放肆!”蒋瓛低喝一声,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刀柄。他身后的几名缇骑也瞬间围拢过来,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茶馆里的客人见势不妙,纷纷避让。
朱雄英却微微一笑,抬手示意蒋瓛稍安勿躁。他站起身,看着那师爷:“报备?不知是哪个衙门的规矩?江西布政使司,还是南昌府?抑或是……王宏王同知的私人规矩?”
师爷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你……你是什么人?怎知王大人名讳?”
“我不仅知道王同知,”朱雄英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还知道,你腰间那块玉佩,是辽东冰种翡翠,价值不菲。一个小小的师爷,恐怕买不起吧?是不是王同知赏的?或者……是北边的朋友送的?”
师爷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腰间的玉佩,连连后退:“你……你胡说八道!来人,把这些来历不明的人给我拿下!”
衙役们刚要动手,蒋瓛已然亮出了锦衣卫的腰牌,厉声道:“锦衣卫办案!谁敢造次!”
“锦……锦衣卫!”衙役们吓得魂飞魄散,顿时跪倒一片。那师爷更是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面无人色。
朱雄英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在,可以好好说说,是谁让你来‘请’我的?那玉佩,又是从何而来了吧?”
师爷浑身抖如筛糠,语无伦次:“是……是王同知……让小的留意镇上的生面孔……玉佩……玉佩是……是……”
“带下去,仔细审问。”朱雄英对蒋瓛吩咐道。
“是!”蒋瓛一挥手,两名缇骑立刻将那瘫软的师爷架了起来。
朱雄英环视了一眼噤若寒蝉的茶馆,知道行踪已经暴露。他不再停留,对蒋瓛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连夜去农田查看。”
---
夜空下,朱雄英在蒋瓛等人的护卫下,悄然潜至南昌城郊那片所谓的“受灾”区域。借着朦胧的月光和缇骑手中的防风灯,眼前的景象让众人都皱起了眉头。
大片田地的秧苗确实东倒西歪,不少甚至被连根翻起,泥土凌乱,看起来的确像是被粗暴的农具肆虐过。
“殿下,您看这里。”一名精通农事的缇骑蹲下身,仔细查看一株倒伏的秧苗根部,“这断口……不像是被犁铧之类的东西刮断的,倒像是被人用手生生拔起,或者用脚踩踏导致的。”
朱雄英也蹲下来,捻起一把泥土:“土质松软,并无被坚硬铁器深深划过的痕迹。”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田地,“而且,你们不觉得,这‘毁坏’得太均匀了吗?若真是耧车故障,损坏程度应有轻重之分,而这里,几乎是整片整片地被毁。”
蒋瓛沉声道:“殿下明鉴,这分明是人为制造的现场!”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犬吠和隐约的火光,似乎有人正朝这边过来。
“有人来了,隐蔽!”蒋瓛低喝一声,众人迅速散开,躲进田埂下的阴影中。
只见一队打着灯笼、手持棍棒的人影鬼鬼祟祟地来到田边。为首一人低声吩咐道:“快!动作麻利点!把剩下这几块没来得及弄的,也给咱踩了!明天上头的大人物就要陪钦差来查看了,不能露出破绽!”
“头儿,这……这好好的庄稼,毁了也太可惜了……”一个年轻些的声音犹豫道。
“闭嘴!想活命就照做!坏了王大人的事,你有几个脑袋?”为首那人骂道。
阴影中,朱雄英的脸色在夜色中变得冰冷。人证物证,几乎就在眼前!
他正要示意蒋瓛动手拿人,忽然,另一侧的黑暗中传来一个苍老而愤怒的声音:
“住手!你们这些天杀的!还要糟蹋多少粮食才甘心!”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农,从旁边的树林里冲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怒视着那伙人。
“老不死的!又是你!白天警告你的话都当耳旁风了?”那为首的打手狞笑着上前,“既然你找死,老子就成全你!”
眼看老农就要遭毒手,朱雄英再也按捺不住,厉声道:“蒋瓛,拿下!”
“遵命!”蒋瓛如猎豹般蹿出,身后的缇骑们也同时行动。刀光闪动,拳脚相交,那几个打手哪里是锦衣卫精锐的对手,片刻之间便被全部制服,按倒在地。
老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握着柴刀的手还在颤抖。
朱雄英走出阴影,来到老农面前,和声道:“老丈,莫怕。我们是朝廷的人,专门来查清此事的。您刚才说,‘还要糟蹋多少粮食’,难道您知道内情?”
老农借着灯光,看清朱雄英气度不凡,又见这些身手矫健的汉子对他毕恭毕敬,心中稍安,老泪纵横地跪了下来:“青天大老爷!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哪是什么新农具坏了田!是……是官府的人,还有这些地痞流氓,逼着我们自己毁掉青苗,还不准我们喊冤!说不照做,就要加收三年的赋税,还要把我们儿子拉去充军呐!”
他指着被按在地上的那个打手头目:“就是他!带着人,白天晚上地来祸害!我家的田……我家的田就是被他们硬生生踩烂的!那是我一家老小活命的口粮啊!”
打手头目兀自嘴硬:“老东西胡说八道!我们是奉王同知之命,巡查田地……”
“王同知?”朱雄英冷笑一声,走到他面前,目光如刀,“他一个小小的同知,有何权力让你们毁坏民田,构陷朝廷?说!除了王宏,还有谁指使?与北元有无关联?!”
听到“北元”二字,那打手头目浑身一颤,眼中闪过极度的恐惧,猛地咬紧牙关。蒋瓛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他的下颌,却已然晚了,一丝黑血从对方嘴角溢出,人已气绝身亡。
“服毒自尽!”蒋瓛检查后,面色凝重,“是死士。”
朱雄英看着地上的尸体,眼神冰冷。对手的狠辣与严密,超乎想象。他扶起老农,郑重道:“老丈,你放心,此事,我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这江西的天,塌不下来!”
他转向蒋瓛,命令道:“清理现场,将活口严密看管。我们不去府城了,天亮之后,直接去布政使司衙门!我倒要看看,这位张楷张布政使,对此事,到底知不知情!”
黎明前的黑暗愈发深沉,但真相的轮廓,已在朱雄英心中渐渐清晰。洪都南昌,这潭浑水,他必须亲手搅动,让所有魑魅魍魉,都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