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风波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来得猛烈,去得也迅疾。在锦衣卫的铁腕和皇帝的明确态度下,反对新法的声浪被暂时强力压制下去。朝堂之上,一时间噤若寒蝉,无人再敢明火执仗地反对格物院与新政。
胡惟庸“病愈”归来,依旧是那副谦和恭谨的模样,甚至在一次朝会间隙,还主动与杨靖寒暄了几句,对水力工坊的推广表示“乐见其成”,仿佛之前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但朱雄英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对手绝不会就此偃旗息鼓。
这日午后,文华殿内,朱雄英正与杨靖、赵衡,以及被特意请来的曹国公李文忠,一同商议要事。
“殿下,如今各地水力工坊建设已步入正轨,首批工坊预计秋后便可投产。”杨靖首先汇报了好消息,“然臣以为,格物院乃至殿下推动的新政,不能止步于军械。”
朱雄英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杨靖清了清嗓子,道:“军械乃国之重器,优先推广理所应当。然格物院所研,远不止于此。譬如改良织机,若推广开来,丝绸、棉布产量可大幅提升,于国于民皆有利;又如殿下曾提过的‘标准’一事,若能应用于漕船制造、度量衡统一,则效率倍增,商贸更畅;再如农事,除耧车外,尚有选种、肥料、水利等诸多方面可借助格物之理改进。此皆富国富民之根本。”
李文忠虽是一介武夫,但也听得目光炯炯,抚掌道:“杨侍郎此言有理!强军固然要紧,富民更是根本!若是百姓富足,国库充盈,我大明何愁不强?殿下既有此等利国利民的好东西,自然该拿出来用!”
朱雄英微微一笑,看向李文忠:“国公爷深明大义。只是,新政推广,非一日之功,亦非格物院一己之力可为。如今朝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未息。孤需要更多的支持,不仅仅是军械方面的。”
李文忠人老成精,如何听不出朱雄英的弦外之音?他慨然道:“殿下放心!老夫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朝堂争斗。但老夫知道,谁是真为大明好,谁是在搞窝里斗!殿下自执掌格物院以来,所做之事,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强军、富民、固我大明江山!我们这些老兄弟,还有军中的儿郎们,都看在眼里!别的不敢说,但谁要是敢跟殿下过不去,跟新政过不去,那就是跟我们整个勋贵集团,跟大明百万将士过不去!老夫第一个不答应!”
这番话掷地有声,代表了勋贵武将集团对朱雄英的明确支持。有了这股强大的力量作为后盾,朱雄英推行新政的底气更足了。
“有国公爷此言,孤心甚慰!”朱雄英郑重拱手,“既如此,孤便不再客气。杨先生,你可与国公爷麾下负责军需、屯田的将领多多接触,将格物院在农具、水利方面的成果,先在京营及周边卫所的军屯中试点推广。一则让将士们亲身体验其好处,二则也可积累经验,为日后民间推广做准备。”
“臣明白!”杨靖欣然领命。
李文忠更是大笑:“好!这事包在老夫身上!正好也让那些兔崽子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格物致知’!”
赵衡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话道:“殿下,杨大人,还有一事。格物院如今项目繁多,人才虽不断招募,但仍感不足,尤其缺乏既通文墨又明算学、物理的综合性人才。许多想法,难以快速转化为可实施的方案。”
朱雄英沉吟道:“此事孤也思虑已久。国子监虽培养士子,但多专注于经义文章,于实用之学涉猎甚少。或许……我们可以在格物院下设一‘技工学堂’,不拘一格招收聪慧少年,由院中大匠和懂行的先生传授工匠技艺、算学、几何、物理基础。不求其科举入仕,但求其能学以致用,成为格物院乃至日后工部的栋梁之材。”
“技工学堂?”杨靖和赵衡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亮光。杨靖激动道:“殿下此议,高瞻远瞩!若能成,则格物院人才匮乏之困可解,更能为天下工匠开辟一条新的上升之途,于国朝百工兴盛大有裨益!”
李文忠虽不太明白学堂的具体运作,但也觉得这是件好事,点头道:“培养自己人,好!总比用那些眼高手低的书呆子强!”
朱雄英见众人赞同,便决断道:“既然如此,杨先生,你便着手筹备此事。先拟定一个章程,包括生员选拔、课程设置、师资来源、经费筹措等。此事关乎长远,务必稳妥。章程拟好后,报于孤与皇爷爷御览。”
“臣遵旨!”杨靖躬身应下,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但心中的火焰也燃烧得更旺。
---
就在朱雄英与心腹商议拓展新政版图之时,坤宁宫内的气氛却愈发凝重。
太子朱标的病情,在经历了一段短暂的平稳后,近日又急转直下。咳嗽愈发剧烈,痰中带血的情况也频繁起来,整个人瘦脱了形,终日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
朱雄英处理完文华殿的事务,便立刻赶到坤宁宫侍疾。他坐在榻前,看着父亲憔悴的面容,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朱标缓缓睁开眼,看到儿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朱雄英连忙上前扶住,在他背后垫上软枕。
“雄……英……”朱标的声音气若游丝,“朝中……近日……可还安稳?”
朱雄英握住父亲枯瘦的手,强挤出一丝笑容:“父皇放心,朝中一切安好。水力工坊推广顺利,边军将士很快就能用上更多更好的兵甲了。”
“好……好……”朱标欣慰地点点头,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朱雄英连忙为他抚背顺气。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朱标喘息着,看着儿子,眼神变得异常清明而严肃,“雄英……你……长大了。做事……有章法,有魄力……父皇……很欣慰。”
他顿了顿,积攒了些力气,继续道:“但是……你要记住……为君者……乃至……上位者,……不仅要……能做事,……更要……懂……平衡。……雷霆手段……要有,……雨露恩泽……也不能少。……胡惟庸……其人……心思深沉,……党羽众多,……眼下……他暂避锋芒,……绝非……甘心失败。……你要……当心。”
“儿臣明白。”朱雄英郑重应道,“儿臣不会一味猛冲,也会注意团结能团结的力量。至于胡惟庸……只要他不触及底线,儿臣暂时不会动他,以免引起朝局过大动荡。”
朱标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放心的神色:“你……能想到这一层……父皇……就放心了。……你皇爷爷……性子急,……有时……杀伐过重。……你……要学着……补其不足。……将来……这大明的江山……要靠你……和允炆……兄弟同心……才能……稳如泰山……”
说到朱允炆,朱标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他用力握了握朱雄英的手:“允炆……性子软……但心地仁厚……你……要多……包容他……引导他……你们……是亲兄弟……”
“父皇!”朱雄英感受到父亲手上传来的微弱力道和话语中深沉的嘱托,鼻尖一酸,几乎落下泪来,“您放心!儿臣一定会照顾好二哥,一定会兄弟同心,辅佐皇爷爷,守护好大明江山!您一定要好起来,看着儿臣……”
朱标看着情绪激动的儿子,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而满足的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又陷入了昏睡。
朱雄英为父亲掖好被角,在榻前静坐了许久,才默默起身离开。走出坤宁宫,晚风带着凉意,吹在他脸上。他抬头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心中那份因为新政顺利而带来的喜悦,被对父亲病情的担忧和对未来责任的沉重感所取代。
他知道,自己脚下的路还很长,也很艰难。不仅要面对外部的明枪暗箭,还要平衡内部的各种关系,更要承担起守护这个庞大帝国的重任。但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必须走下去,而且必须走好。因为,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宿命。父皇的嘱托,皇爷爷的期望,还有他自己内心那份要让大明变得更好的信念,都将支撑着他,在这条充满挑战的道路上,坚定不移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