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辉祖和常升的行动如同两柄精准的匕首,直插胡惟庸试图制造的善后乱局。
徐辉祖挑选的数十名京营老卒,身着便装,怀揣太孙手令和沉甸甸的抚恤银两,如同无声的溪流,悄然渗入运河沿岸的城镇乡村。他们绕过层层衙门,直接叩响阵亡将士和船工的家门。
在淮安府山阳县一个破败的村落里,老卒王虎将五十两雪花银和一份盖着东宫印信的文书,亲手交给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她的儿子,是一名漕船上的弓箭手,在宁波外海的战斗中为掩护粮船,身中数箭而亡。
“大娘,这是太孙殿下特旨加发的抚恤银,殿下说,您的儿子是英雄,大明不会忘记他。”王虎声音低沉,带着军人的质朴。
老妪颤抖着接过银两和文书,她虽不识字,但那鲜红的印章和沉甸甸的银子做不得假。她浑浊的双眼涌出泪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着金陵方向连连磕头:“谢太孙殿下天恩!谢太孙殿下记得俺们啊!儿啊,你死得值了!值了啊!”
类似的场景,在多个州县同时上演。太孙殿下自掏腰包、派遣亲信直接发放高额抚恤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运河两岸的底层军民中传开。与以往抚恤银被层层克扣、拖延发放的境况相比,这一次的“皇恩”是如此直接、如此厚重!无数失去顶梁柱的家庭,在悲痛中感受到了一丝慰藉和希望,对那位远在金陵的年轻太孙,充满了感激。
与此同时,常升快马加鞭,赶到了登州卫。他手持朱元璋特许的巡查使节钺,径直闯入卫指挥使司衙门。
登州卫指挥使毛骧,乃是胡惟庸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早已得到指示,准备在接收剩余漕粮时借题发挥。他见常升突然到来,心中一惊,但面上依旧堆笑:“常小公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
常升懒得跟他废话,直接将节钺往公案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打断了他的客套:“毛指挥使,本官奉旨,特来核查海运漕粮交接事宜!现在,立刻带本官去码头粮仓,清点粮秣!若有丝毫差池,休怪本官手中的节钺不认人!”
毛骧脸色微变,强笑道:“小公爷何必着急?粮船刚刚靠岸,尚未完全卸货清点,不如先……”
“不如什么?”常升眼睛一瞪,一股沙场悍将的煞气扑面而来,“军情如火,边关将士等着米下锅!你在这里跟老子磨磨蹭蹭,是想饿死前方的兄弟,还是心里有鬼?!少废话!带路!”
毛骧被常升的气势所慑,又见其手持节钺,知道无法硬抗,只得悻悻然带着常升前往码头。
码头上,幸存的漕船正在卸货。常升亲自跳上粮船,抓起一把稻谷仔细查看,又命随行的军士抽样检查,过秤核数。
“小公爷,您看,这粮食有些受潮,数目也似乎……”毛骧在一旁试图挑刺。
“放屁!”常升抓起一把稻谷塞到毛骧眼前,“这他娘叫受潮?从海里运过来的,有点湿气不正常?老子看这粮食好得很!数目?王琮将军拼了命保下来的粮食,一路上都有记录,跟老子核对的分毫不差!毛骧,你是不是没事找事,想延误军机?!”
他声若洪钟,周围的兵丁和船工都听得清清楚楚。毛骧被他噎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在常升的强硬监督下,登州卫顺利接收了全部漕粮,毛骧及其党羽未能掀起任何波澜。
常升在登州停留数日,确保粮饷分发到位,又马不停蹄赶往辽东,同样以雷霆手段镇住了当地试图生事的官员。
金陵城内,胡惟庸很快收到了消息。
相府书房内,陈宁气急败坏地禀报:“相爷,徐辉祖派人直接发放抚恤,常升那莽夫在登州、辽东强行压下了我们的人!太孙的善后……进行得异常顺利!民间已有颂扬太孙仁德的声音了!”
胡惟庸面无表情,但手中的茶杯却发出了细微的碎裂声。他没想到朱雄英反应如此迅速,手段如此果决,竟然绕开了他经营多年的官僚系统,直接诉诸军中和民间力量!
“好,好一个太孙殿下!”胡惟庸的声音冷得像冰,“倒是小瞧了他的应变之能,和收买人心的手段!”
涂节忧心忡忡:“相爷,如此一来,善后不利的罪名就扣不上了。反而让他借此收获了军心民心,陛下那边……”
“陛下那边,老夫自有分寸!”胡惟庸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朱雄英能收买底层民心,难道老夫就不能引导士林清议吗?陈宁,让你联络的那些翰林、言官,可以动起来了!太孙行事僭越,擅自动用东宫用度,绕过朝廷法度,此风不可长!还有,他与武将过从甚密,徐辉祖、常升等人唯其马首是瞻,这难道不是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吗?!”
陈宁眼睛一亮:“相爷英明!下官这就去办!定要让士林舆论,好好评说一下太孙殿下的‘所作所为’!”
很快,一股暗流开始在金陵的文人圈子和部分官员中涌动。太孙“擅权”、“结交外臣”、“破坏祖制”的议论悄然散播,一些原本就对激进改革不满的守旧派官员,也纷纷附和。
皇宫,乾清宫。
朱元璋看着蒋瓛秘密呈上的调查报告,以及另外一份关于民间对太孙颂扬、以及朝中部分官员对太孙非议的汇总文书,久久沉默。
他挥退了蒋瓛,独自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标儿(朱标),你若在世,会如何处置?”老皇帝望着虚空,喃喃自语。他对胡惟庸的专权跋扈早已有所察觉,对其党羽遍布朝野更是心生忌惮。此次漕运试运失利,背后显然有胡惟庸的影子,这触及了他的逆鳞!
但同时,孙儿朱雄英展现出的锐气、担当以及……越来越强的个人威望,也让他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情绪。作为帝王,他乐于见到继承人有能力、得民心;但作为掌控欲极强的开国皇帝,他又本能地对任何可能脱离掌控的力量保持警惕。
“擅用东宫用度……结交武将……”朱元璋重复着那些弹劾奏章中的词语,眼神变幻不定。他知道这是胡惟庸的反击,但这些话,也确实说中了他内心深处的一些隐忧。
“看来,是时候,再敲打敲打,也再……看看了。”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决定暂时按兵不动,既不深入追究胡惟庸,也不明确支持朱雄英,他要让这团水再浑浊一些,看看在这漩涡之中,究竟谁会先沉不住气,谁会展现出真正的忠诚和能力。
文华殿内,朱雄英也感受到了这股来自士林和部分朝臣的非议。
蒋瓛低声禀报:“殿下,近日翰林院和都察院有些官员,私下对殿下颇有微词,主要是针对您动用东宫用度以及……与徐、常等勋戚将领往来密切。”
朱雄英听完,只是淡淡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嘲讽:“孤行得正,坐得直,何惧流言蜚语?抚恤伤亡,安定军心,乃是当下最紧要之事!至于结交武将?辉祖兄长、常升兄长乃国家柱石,孤以国士待之,他们以忠义报国,何来结党营私之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走到殿外,望着广场上那些恪守岗位的侍卫,以及更远处宫墙外隐约可见的市井烟火,缓缓道:“蒋瓛,你知道什么是最有力的回击吗?”
蒋瓛躬身:“臣愚钝。”
“是民心,是实事!”朱雄英目光深远,“胡惟庸可以操控言路,混淆视听,但他掌控不了运河两岸万千军民的心,也阻挡不了孤要做成实事的决心!传令下去,继续推进漕运管理改革的细化方案,同时,着手准备第二次海运试航的规划!这一次,我们要吸取教训,考虑得更周全,准备得更充分!孤要用成功,来粉碎一切阴谋和诽谤!”
“是!殿下!”蒋瓛心中一震,为太孙这份愈挫愈勇的坚韧所折服。
暗流依旧在涌动,朝堂的博弈进入了更复杂的阶段。但朱雄英已经看清,真正的力量根基,不在朝堂的唇枪舌剑,而在天下的民心向背,在能否为国为民做成实实在在的事情。他决心,沿着这条艰难却正确的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