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滑到棋盘边缘,堪堪停住。
朱由检的指尖离开棋子,转身走向御案,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折叠的奏疏。
奏疏的封皮已经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
他把奏疏扔在李若链面前,纸张散开,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
“这是去年户部的赋税清单,你看看。”
朱由检的声音很沉,“北直隶全年赋税一百八十万两,其中百姓缴纳的占了一百七十万两。”
“而在京的皇亲国戚、勋戚官员,名下田产占了北直隶的三成,缴的税却不足五万两。”
李若链捡起奏疏,手指抚过那些数字,指节泛白。
他早就知道赋税不公,却没想到悬殊到这个地步。
“陛下,福王朱常洵在洛阳占地两万顷,每年收租银十万两,却从未向朝廷缴纳分文赋税!”
李若链的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还有那些东林党大臣,个个标榜‘清流’,家中田产千顷,却借着‘乡贤’的名头,连丁税都免了!”
方正化跪在一旁,偷偷抬眼瞄了朱由检一眼,见陛下没有动怒,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奴婢补充一句,皇爷。”
“自天启朝以来,辽饷一加再加,如今每年要耗银四百八十万两,占了国库收入的七成。”
“可这些银子,一半填了边将的私囊,一半被户部的官员克扣,真正用到士兵身上的,不足三成。”
“去年冬天,辽东守军缺衣少食,冻死的就有三百多人。”
朱由检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背影透着疲惫。
这些事他何尝不知?
福王是他的皇叔,东林党是朝堂的支柱,动他们,就等于动摇国本。
可不动他们,大明就只能坐以待毙。
“所以,朕的江山,是被自己人蛀空的。”
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外有李自成、多尔衮,内有蛀虫,真是好一副烂摊子。”
李若链猛地磕头:“陛下!臣愿为陛下清除蛀虫!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方正化也跟着磕头:“奴婢愿追随陛下,肝脑涂地!”
朱由检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眼神突然变得锐利。
他走到御案后,拿起一份加急塘报,狠狠拍在案上。
“粉身碎骨的机会,来了。”
“李自成已于三日前渡过黄河,攻破蒲州,现在正率军猛攻太原!”
“山西巡抚蔡懋德派人求援,塘报送到京城时,太原城已经被围了!”
李若链和方正化的脸瞬间惨白。
渡过黄河?
那意味着李自成的大军离北京,只有不到千里的路程了!
“陛下,那…… 那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到哪儿了?”
方正化的声音发颤,这是眼下唯一的希望了。
朱由检的脸色更沉:“吴襄的信送出去五日,吴三桂那边还没有回信。”
“哼,怕是还在观望,等着朕给他加官进爵,送够军饷吧!”
御书房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若链和方正化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知道,陛下现在的心情,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突然,朱由检笑了,笑声里满是决绝。
“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他走到两人面前,亲自把他们扶起来。
“李若链,朕破格提拔你为锦衣卫指挥使,掌锦衣卫印信,兼提督北镇抚司。”
李若链的膝盖一软,差点又跪下去。
锦衣卫指挥使?
那是锦衣卫的最高官职,他之前只是个指挥佥事,连跳三级,这是前所未有的恩宠!
“陛下,臣…… 臣资历浅薄,恐难担此重任!”
李若链的声音激动得发颤,眼里却满是惶恐。
这么大的官,这么重的权,背后是无数双盯着的眼睛,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朱由检按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捏:“朕说你能担,你就能担!”
“朕要你查清楚,京城里所有勋戚官员的财产,哪些人逃税,哪些人贪墨,一一列成名册给朕!”
“谁敢阻拦,先斩后奏!”
李若链看着朱由检坚定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臣遵旨!定不辱使命!”
朱由检又看向方正化,语气缓和了些:“方正化,朕任命你为御马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京营巡捕五城兵马司。”
“御马监掌兵,京营巡捕管京城治安,朕要你把京城的防务,牢牢抓在手里!”
方正化的眼睛瞬间亮了,御马监掌印是太监里的顶级职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他连忙跪地:“奴婢谢陛下隆恩!奴婢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护得京城安稳!”
朱由检点点头,转身回到御案后,拿起两枚金牌,递给他们。
金牌上刻着 “如朕亲临” 四个大字,鎏金的字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拿着这个,宫里宫外,没人敢拦你们。”
“三日后,朕要看到你们的初步结果。”
两人接过金牌,紧紧攥在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却让他们浑身发热。
“臣(奴婢)遵旨!”
御书房的门打开时,夜露已经打湿了地面。
王承恩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等候,见两人出来,连忙躬身行礼。
方正化脚步轻快,走到宫门口时,忍不住拍了拍李若链的胳膊,声音里满是欣喜:“李大人,咱们这是一步登天了啊!”
李若链却没他那么兴奋,眉头紧锁,手里的金牌像有千斤重。
“方公公,你不觉得这担子太重了吗?”
他低声道,“锦衣卫指挥使,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那些勋戚官员,哪个不是手眼通天?”
“咱们查他们的贪墨,跟捅马蜂窝有什么区别?”
方正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凑近李若链,压低声音:“李大人,你以为皇爷不知道这些?”
“皇爷是被逼到绝路了!”
“李自成快打来了,吴三桂迟迟不动,朝堂上那些文官还在互相倾轧,除了咱们,皇爷能靠谁?”
李若链愣住了。
“而且,”
方正化的声音更轻了,“皇爷破格提拔咱们,不光是要咱们办事,更是要看看,朝堂上那些人到底有多少反应。”
“依咱家看,用不了多久,皇爷就会重开东厂,到时候,咱们就是皇爷最得力的左右手!”
李若链猛地抬头,看着方正化。
他终于明白了。
陛下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早有谋划。
提拔他和方正化,就是要绕开那些腐朽的官员,组建一支完全忠于自己的力量。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要么跟着陛下力挽狂澜,要么等李自成破城,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李若链攥紧手里的金牌,指节发白。
“方公公说得对,”
他的声音变得坚定,“咱们已经和陛下绑在一起了。”
方正化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只要咱们忠心办事,皇爷不会亏待咱们!”
两人走到宫门口,正要分别,李若链突然开口:“方公公,你听说了吗?”
“镇守代州的周遇吉总兵,已经率军驰援太原了。”
方正化点点头:“咱家听说了,周总兵是条汉子,打仗勇猛。”
李若链望着西北的方向,夜色深沉,看不到一丝光亮。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担忧。
“李贼在西北那一片闹得不可谓不响,也不知道周总兵能不能挡得住。”
风吹过宫门口的石狮子,发出 “呜呜” 的声响。
方正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看着李若链凝重的神情,再想想太原城里的危局,突然觉得,这初秋的夜,已经冷得刺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