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是朱红色的,被前几日雨水冲刷过,颜色显得格外鲜亮刺目,在夏日白晃晃的日头底下,几乎要流淌下来似的。瓦当是黛青的,一重一重叠上去,勾勒出连绵起伏的、沉默而威严的轮廓。空气里有种宫闱深处特有的气息,不是御花园里那些精心栽培的名贵花木的香气,而是一种更沉、更滞的味道——陈年的楠木梁柱散发出的微辛,汉白玉栏杆被太阳晒出的温热石气,还有从不知哪个角落里飘来的、极其清淡却无处不在的檀香尾调,混合着宫人行走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被重重殿宇阻隔得模糊的钟磬余音。
苏绣棠跟在那个自称瑾瑜的掌事宫女身后,沿着长长的宫道走着。
她的脚步放得很轻,裙摆几乎不曾扬起。身上那件湖蓝色的织金缠枝玉兰宫装,料子是江南今年新贡的软烟罗,轻薄透气,在日光下流转着水波般的光泽。金色的缠枝玉兰纹用极细的盘金线绣成,走动时若隐若现,既显贵重,又不至太过张扬。头发梳成了端庄的随云髻,发髻右侧簪了一支点翠镶珍珠的步摇,翠鸟羽毛的蓝绿在日光下幽深如潭,垂下的几串米珠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的声响。鬓边另点缀了几朵用淡紫色绡纱制成的宫花,花瓣薄如蝉翼,颤巍巍的,衬得她脂粉薄施的面容愈发清丽沉静。
她的双手交叠在身前,指尖藏在宽大的袖口里,左手袖袋内侧,缝着一个极小的暗袋,里面装着三粒特制的、能解百毒的清心丸——是以雪莲、犀角、牛黄等十数味珍稀药材,由阿青秘密寻访的名医精心配制而成。药丸用蜜蜡封着,触手微凉。
领路的瑾瑜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身藕荷色宫装,外罩深青色比甲,腰束玉带,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她的身形挺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侧面看去,下颌的线条有些过于分明,透着一股子利落干练的气息。她几乎不曾回头,也不曾多言半句,只在转弯或上台阶时,会稍稍放慢脚步,用眼角余光确认苏绣棠是否跟上。
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月洞门,绕过几处花木扶疏的庭院,越往里走,周遭便越发静谧。先前还能隐约听见远处宫人低语或清扫的声音,到了长春宫地界,这些杂音仿佛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只有廊下悬着的铜铃,偶尔被穿堂而过的微风拂动,发出极清越的一声“叮”,余韵袅袅,更添幽深。
长春宫的正殿,并不似苏绣棠想象中那般金碧辉煌、雕梁画栋。
殿前庭院开阔,铺着大块平整的青石板,缝隙里干干净净,不见杂草。左右两侧各种了几株高大的梧桐,枝叶葳蕤,投下大片浓荫,将夏日的燥热隔绝在外。廊下摆着几盆兰草,叶片修长碧绿,开着素白的小花,幽香隐隐。正殿的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面是御笔亲题的“长春”二字,笔力遒劲,却自有一股雍容气度。
殿门敞开着,垂着半透明的青纱帘。帘子被银钩拢在两侧,能看到殿内陈设。
果然如外界传闻那般,陈设清雅。多宝阁上错落摆着些瓷器、玉器、古籍函套,并非样样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却件件造型古雅,韵味十足。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和花鸟画,看落款并非当世名家,但笔意萧疏,意境深远。窗边一张紫檀木大案,案上除了文房四宝,还设着一只天青釉的冰裂纹香炉,炉内燃着香,烟气细细一线,笔直上升,散开成极淡的、带着宁神气息的檀香。
殿内光线明亮却柔和,大约是因窗上糊的是特制的蝉翼纱,既能透光,又滤去了刺目的部分。
瑾瑜在殿门外止步,微微侧身,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宫中女官特有的、平稳而清晰的语调:“苏姑娘请在此稍候,容奴婢通禀。”
苏绣棠颔首,垂手立在一侧。她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裙摆前那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能模糊看见自己端庄的身影倒影。
殿内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瑾瑜压低的声音。片刻后,瑾瑜掀帘出来,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娘请苏姑娘进去。”
苏绣棠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沉入丹田,将心绪压得平平稳稳。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脸上的神情,让唇角带上恰到好处的、恭敬而柔顺的弧度,这才迈步,跨过那道高高的朱漆门槛。
殿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宽敞,也更加清凉。那股檀香的气息更明显了些,混合着书卷和陈设木材的淡淡气味。
静妃并没有端坐在正中的凤椅上。
她斜倚在窗边一张铺着秋香色锦褥的软榻上,背后靠着两个青缎引枕。身上穿着一件绛紫色的宫装常服,料子是极光滑的云锦,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款式比正式场合的礼服简单许多,没有过多繁复的刺绣和装饰,只在衣襟和袖口处用金线勾勒着简单的缠枝莲纹。她的头发松松地绾成一个髻,用一支凤头金簪固定,凤嘴里衔着一串细小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面上脂粉淡匀,眉目温婉,眼角虽有细纹,却更添了几分岁月沉淀后的从容气度。
她手中捧着一卷书,正垂眸看着。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起眼。
那一抬眼,目光便落在了苏绣棠身上。
那目光很温和,带着一种长辈打量晚辈的、恰到好处的审视和关切,并不锐利,却让苏绣棠脊背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了一瞬。她能感觉到,那目光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分量,从她的发髻、面容、衣饰,一路缓缓扫过,最后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苏姑娘来了。”静妃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久居上位者特有的、舒缓而清晰的语调,吐字圆润,语气亲切自然,如同闲话家常,“不必多礼,近前来说话吧。”
苏绣棠依言上前,在距离软榻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福礼,声音清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民女苏绣棠,拜见静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快起来。”静妃将手中的书卷随手放在榻边的小几上,那书卷的封皮是靛蓝色的,看不出是什么书。她抬手虚扶了一下,腕上一只羊脂白玉镯滑下来一截,衬得手腕愈发白皙细腻。“瑾瑜,给苏姑娘看座。”
瑾瑜无声地搬来一张紫檀木绣墩,放在软榻斜侧方不远不近的位置。苏绣棠谢过,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半边,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
静妃打量着她,唇边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这身衣裳倒是衬你,湖蓝色清爽,玉兰纹样也雅致。看来‘锦棠记’的东家,品味果然不俗。”
“娘娘谬赞了。”苏绣棠微微垂首,“不过是些寻常料子,民女惶恐。”
“不必自谦。”静妃端起小几上的青瓷盖碗,用碗盖轻轻拨了拨浮沫,动作优雅从容,“本宫听闻,苏姑娘如今搬进了新宅,一切可还安顿好了?在京中生活,可有什么难处?若有不惯的,尽管说来,本宫虽居深宫,或许也能帮衬一二。”
她的语气恳切,眼神柔和,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关心晚辈的长者。
苏绣棠心头警铃微作,面上却适时流露出感激之色,声音也更柔顺了几分:“谢娘娘关怀。宅子一切都好,陛下恩典,侯爷与诸位大人照拂,民女并无难处。能安稳度日,已是天大的福分,不敢再有他求。”
静妃轻轻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碗,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那叹息声很轻,却仿佛带着重量,落在安静的殿内。
“听闻你父母之事,本宫亦感痛心。”她的目光落在苏绣棠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与惋惜,“好好的一个家,说散就散了。好在如今沉冤得雪,你也算苦尽甘来。只是……”
她顿了顿,那双温和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深意。
“这京城啊,看着花团锦簇,实则是个是非之地。”静妃的声音依旧平稳,语速却稍稍放慢了些,像是每个字都在舌尖斟酌过,“有时候,知道得太多,看得太清,也未必是福分。难得糊涂,方能长久。苏姑娘,你说是不是?”
殿内的檀香似乎浓郁了一瞬。窗外有雀儿飞过,啾鸣一声,很快远去。
苏绣棠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触到袖袋里那几粒冰凉的药丸。她抬起眼,迎上静妃的目光,那目光依旧温和,可她却在其中捕捉到了一丝极深、极沉的审视,以及一种无形的、自上而下的压力。
她适时地让自己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后怕,一丝茫然,还有几分恰到好处的顺从。
“娘娘教诲的是。”她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轻颤,“民女……知晓的。如今只愿安稳度日,用心经营好‘锦棠记’的生意,不负圣恩,也不负娘娘与……殿下的照拂。”她将“殿下”二字说得极轻,仿佛只是顺带一提,旋即又垂下眼睑,“往日的种种……民女不敢,也不愿再多想了。只想做个本分的商人,如此而已。”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尽是明哲保身、只求安稳的意味。
静妃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那双温和的眼眸里,情绪晦暗不明。良久,她才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
“你能这样想,很好。”她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柔和,甚至还带上了几分赞许,“年纪轻轻,能有这份通透和定力,实属难得。”
她侧过头,对侍立在一旁的瑾瑜示意了一下。
瑾瑜会意,转身走到多宝阁旁,从上面取下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紫檀木锦盒,盒盖上镶着螺钿,拼成吉祥如意的图案。她双手捧着锦盒,走到苏绣棠面前。
“一点心意。”静妃的声音从榻上传来,温和依旧,“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一些内务府新制的安神香料,还有几匹颜色素雅的宫缎,你拿去用吧。你一个人在京中,总要有些东西傍身,打点门面。”
苏绣棠连忙起身,双手接过锦盒。锦盒入手沉甸甸的,雕工精细,单这盒子本身便价值不菲。
“谢娘娘赏赐。”她再次屈膝行礼,声音里带着感激。
“不必多礼。”静妃抬手示意她坐下,目光在她身上又停留了一瞬,忽然道,“日后若是得空,不妨常来宫中走走,陪本宫说说话。珩儿他……政务繁忙,时常不得空。这长春宫平日里也过于冷清了,你来了,或许还能添些生气。”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母亲的寂寥与期盼,目光柔和地落在苏绣棠身上,仿佛真的只是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晚辈。
苏绣棠接过锦盒时,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盒身。借着这个动作,她的目光极快地从静妃放在榻边小几上的手扫过。
那是一双保养得极其精致的手,手指修长,皮肤白皙细腻,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淡淡的、近乎无色的蔻丹,在光线下泛着柔润的光泽。指节分明,却并不显得干瘦,腕骨纤巧,戴着的白玉镯子更衬得那手腕如玉雕成。
看不出任何习武的痕迹,也没有长期握持兵器或工具留下的厚茧。
但苏绣棠的目光,却凝在了静妃的右手上。
她的右手自然地搭在引枕边,食指与中指微微曲起,仿佛习惯了某种虚握的姿势。而在那无名指的内侧,靠近指根的地方,有一处极其细微的、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的痕迹。那痕迹很淡,形状也不规则,若不凑近细看,几乎会被忽略。但苏绣棠对这类痕迹太熟悉了——那是长期握笔书写,笔杆反复摩擦同一个位置,日积月累形成的、极其微小的老茧。寻常闺阁女子,即便读书写字,也多是用小楷笔,笔杆细,着力点不同,很少会在那个位置留下如此清晰的印记。除非……是长期、频繁地使用某种特定粗细、特定握持方式的笔,比如,用于书写密信小字或特殊标记的硬毫笔,或者,是用于批注文书、勾画舆图的……
这个发现,让苏绣棠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将锦盒小心地放在自己身侧的绣墩旁,重新坐下,脸上依旧是那副恭顺感激的神情。
“娘娘不嫌民女愚钝,是民女的福气。”她轻声道,“只是民女身份低微,恐时常入宫,打扰娘娘清静,也惹人闲话。”
“本宫既开了口,便无人敢说什么。”静妃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她似乎有些倦了,身子微微向后靠了靠,重新拿起那卷靛蓝封皮的书,却没有翻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抚过书脊。
苏绣棠见状,知道该告辞了。
她正准备起身,殿外忽然起了一阵风。
风不大,却足够迅疾,从敞开的殿门灌进来,带着夏日午前微燥的气息,拂动了垂落的青纱帘,也掀起了静妃手边书卷的几页。
书页哗啦作响,翻动起来。
静妃“哎呀”一声,似乎有些意外,忙伸手去按。
就在那一瞬间,书页翻飞的间隙,苏绣棠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其中一页空白处,几行以极细的、几乎与纸张同色的淡墨写就的小字批注!
那字极小,排列却异常齐整,笔锋起承转合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锐利与劲峭!尤其是其中一个字的收笔处,那向上挑起的一钩,弧度特殊,力道内蕴,与她记忆中反复揣摩过的、那些“灰隼”密信上标记的某些笔锋走势,竟有七八分神似!
虽只惊鸿一瞥,书页便被静妃按住了,但那惊心动魄的熟悉感,却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苏绣棠的眼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的后背,刹那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了内衫。
静妃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是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将书卷拢好,放在一旁:“到底是年纪大了,手脚都不利索了。”
苏绣棠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让脸上的表情维持着方才的恭顺与恰到好处的关切。她适时地站起身,再次屈膝:“今日叨扰娘娘许久,民女实在惶恐。见娘娘面露倦色,民女不敢再扰,这便告退了。娘娘万望保重凤体。”
静妃也没有挽留,只是温和地点了点头:“也好。瑾瑜,替本宫送送苏姑娘。”
“是。”瑾瑜应声上前。
苏绣棠再次行礼,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沉重的锦盒,跟在瑾瑜身后,一步一步,退出了殿外。
直到走出长春宫正殿的院子,穿过那道月洞门,重新踏上宫道,被白晃晃的日头一照,苏绣棠才感觉那一直绷在脊背上的、无形的弦,稍稍松弛了些许。后背的凉意被暑气一蒸,化为更难受的黏腻。她捧着锦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瑾瑜一直将她送到宫门外值守太监处,便停下了脚步,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礼数周全的模样:“苏姑娘慢走。”
苏绣棠微微颔首,转身登上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属于“锦棠记”的朴素青帷小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宫门前平整的青石路面,发出规律而单调的辘辘声。
苏绣棠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黑暗中,方才在长春宫内所见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掠过——那清雅却处处透着精心算计的陈设,静妃温婉面容下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那看似关怀实则步步敲打的言语,那双精致却带着特殊笔茧的手,还有……书页翻飞间,那惊心动魄的、熟悉得令人胆寒的笔锋!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冰冷沉肃。
静妃……
这个看似与世无争、深居简出的后宫宠妃,她的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温和表象之下,究竟是怎样一副心肠?
马车驶离皇城,汇入京城喧闹的街市。各种声响透过车壁传来,人声、马蹄声、叫卖声……一片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苏绣棠却只觉得,方才从那座看似宁静祥和的宫殿里带出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久久未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