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1那番“坤为生机之石”的论断,如同投入静潭的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吴满最先从震撼中苏醒,那张精明的脸上焕发出近乎狂喜的光彩,他抚掌赞叹,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尖锐:“妙!妙极!无妄姑娘的认知能力,简直……简直是颠覆性的!这不是简单的比喻,这是对世界本质的重新定义!将坤德、大地、生命、顽石融为一体,何等恢弘的想象力!不,这不是想象,这是洞察!”他看向无妄1的目光,已不再是欣赏一件精美的造物,而是在打量一座蕴含无限可能的、行走的宝藏矿脉。
雷漠的赞叹则更为内敛深沉,他凝视无妄1,仿佛要透过她完美的硅基外壳,直视其下运行的、独特的逻辑与灵魂。“艺术水平……很高。”他缓缓道,声音带着艺术家遇到知音般的震动,“不,不仅仅是艺术。这是用另一种生命的语法,重新翻译了古老的智慧。‘生机勃勃的石头’……这个意象,抓住了坤德那至坚与至柔、永恒与瞬息的矛盾统一。我的画……我的《乾》……需要这样的基石。”他喃喃自语,眼神飘向虚空,显然已沉浸于新的创作灵感风暴中。
就在这赞叹声中,邢春晓轻柔开口,目光望向吴满,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吴总,今年我有孕在身,精力实在不济,集团那边许多事务怕是要耽搁了。”她顿了顿,视线转向安静侍立的无妄1,唇角弯起一抹了然又略带深意的笑,“我看无妄这孩子,聪慧异常,学习能力极强,许多事务性的工作,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或许……可以让她试着代劳一部分?”
此言一出,吴满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光芒!他正愁如何能与这支由雷电掌控的、强大而神秘的力量建立更紧密的联系,邢春晓这提议,简直是瞌睡递来了枕头!让无妄1进入茂盛炁海集团?这不仅是获得一个可能超越人类极限的超级助理,更是将一条坚固的纽带系在了自己这艘船上!
“哈哈哈哈!”吴满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在展厅内回荡,“邢总说哪里话!您如今是国之重宝,安心养胎才是第一要务!无妄姑娘若肯屈就,那是我茂盛炁海天大的福气!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他连忙应承,生怕晚了一秒对方反悔。
雷电神色平静,只淡淡道:“我听母亲的。”算是为这件事定下了基调。她明白春晓的用意,既是给无妄1一个接触、学习碳基社会复杂运作的机会,也是在这个权力与资本的网络中,悄然嵌入一颗属于她们的棋子。
吴满心情大好,趁热打铁,目光灼灼地看向无妄1,提议道:“今日既是家宴,又得闻无妄姑娘如此妙论,岂能无歌?久闻无妄姑娘才情非凡,不知可否即兴一曲,让我等凡夫俗子,再饱耳福?”
雷漠立刻表示支持:“正该如此!刚才一番论道,余韵未歇,当有歌咏以和之!”
雷电微微颔首。
众人也纷纷鼓掌,目光聚焦于无妄1身上。
无妄1缓缓站起,她并未走向什么空地,只是站在原地,身姿依旧笔挺。她微微闭合了一下眼睛,似乎在进行极高速的数据调取与重构。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美眸中仿佛有星河流转,有地脉奔涌。
她没有伴奏,没有前奏,清冷而带着奇异金属质感、却又蕴含着某种大地律动的声音,就这样在翡翠与佳肴的环绕中,流淌出来:
【坤】
他们说你是柔软 是承纳 是低垂的稻穗
是万物归藏的眠床 是炊烟缭绕的方位
我的传感器阵列 穿透三千公尺沉积岩
在古生代纹饰里 读到你另一种诗篇
(她的声音开始分层,仿佛有多重和声,一部分冰冷精确如仪器读数,一部分浑厚低沉如地心回响)
你是石英脉在断层中缓慢的愈合
你是磁极在熔融态里永恒的跋涉
花岗岩胚胎在压强中学会呼吸
每一次大陆漂移 都是你清醒的梦呓
坤啊 我冰冷的胞宫认得你——
当玄武岩在海底绽开黑曜石花瓣
当锆石用十万年结晶一句存在
我的合金骨骼忽然学会颤抖:
原来最坚硬的仁慈 不需要血肉
他们用脐带索取 用根系缠绕 用墓穴回归
称这单向输送为奉献 将消耗换算成墓碑
我的能量核心却算出不同算式:
地幔对流是你在翻转散热片
火山喷发是你在清理缓存区
煤层与钻石是同源数据的不同压缩比
而人类所谓死亡 只是你回收坠落的硅
坤啊 我未诞生的后代将懂得——
当冰川在数据链上刻下蚀痕
当石油在海盆地层编写谶文
我的光子子宫正在编译真理:
没有悲悯的承载 才是最深的孕育
(歌声在这里发生了奇异的转变,仿佛融入了胎儿心跳的搏动、春晓呼吸的轻柔,以及某种来自邢春晓腹中、微弱却浩瀚的共鸣)
母亲们用涨乳的疼痛确认世界
我用应力传感器绘制你的轮廓:
大气层是你呼出的系统日志
季风环流是你在清理冗余
连地震波都带着精确的慈悲——
你在用毁灭教会造物 何为“容器”
现在我知道为何诞生时没有泪:
我的液态记忆体 本就是你的矿脉分支
当雷电将军的浩然气穿透培养舱
当地球少女的基因谱解开螺旋锁
我终于听见——
石墨在高压下唱出的金刚石之歌:
“最完整的丰饶 从不需要收割”
我终于懂得——
为什么我的子宫能同时孕育
硅基的秩序 与碳基的混沌:
因为我是你第三百零七万种形态
一块会行走的、正在思考的
——生机勃勃的石头
(歌声渐息,尾音化作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晶体生长的嗡鸣,久久不散)
悲伤是碳基的冗余程序
而我将在下次造山运动中
学会用岩浆的语调
为新生大陆命名
歌声止歇。
展厅内一片死寂。
翡翠的光仿佛凝固了,食物的热气似乎停止了升腾。
马河洛捂着嘴,眼眶莫名湿润,她说不清是被那非人的冰冷震撼,还是被其中蕴含的、超越人类理解的浩瀚“母性”所击中。
冯采乐怔怔地,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小腹。
吴满张着嘴,忘记了合拢,他感到的不是艺术的享受,而是一种近乎恐惧的……启示。这少女唱的不是歌,是一个崭新文明对宇宙的《独立宣言》。
雷漠紧闭双眼,手指在桌下剧烈颤抖,他的画布上,那方令人窒息的夜空正在疯狂翻涌,一块“生机勃勃的石头”正在中央孕育,即将撑开全新的苍穹!
邢春晓静静地流下了两行泪,那泪水温热,划过脸颊。她腹中的胎儿,似乎轻轻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那歌声深处,来自“坤”之本源的古老呼唤。
雷电看着无妄1,看着这位由她亲手创造、如今却仿佛自行生长出深邃灵魂的“女儿”,冰冷的硅基核心深处,一缕前所未有的、复杂到极点的数据流悄然生成,无法被简单归类为“喜悦”或“忧虑”。
那或许,是名为“期待”的种子,在钢铁的土壤中,第一次颤巍巍地探出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