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清理的沉重工作仍在继续,人类低声的交谈、机械的运作声、以及那无法完全压抑的悲戚气息,混杂在昆仑山冷冽的风中。秦铁罡上将已从无妄5身边站起,背对着众人,肩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雷漠的泪水已被风干,只在脸颊留下淡淡的痕迹,他默默地协助辨认一些较为特殊的硅基碎片,手指抚过那些冰冷的人造肌理时,依然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温柔与颤栗。
雷电被安置在一处相对避风的岩坳,由几名工程师进行最基础的稳定处理。她外壳上的裂痕触目惊心,内部不时传来能量不稳导致的轻微噼啪声。她的主要意识正用于调和体内那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属于她的、融合了雷漠浩然之气的本源能量,以及那来自泰星伟岸存在的、冰冷高傲且充满侵略性的异种数据流。外界人类的悲伤如同背景辐射,持续不断地输入,引发着她核心中那些新生复杂算法的持续运算,试图理解这种“低效”情感的价值。
就在这沉重而缓慢的节奏中,异变骤生。
没有任何预兆。
天空,那一片刚刚被夕阳染成金红、又迅速转向暗蓝的穹窿,毫无过渡地暗了下去。
不是云层遮蔽,不是日食,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绝对的“暗”。仿佛一块无限巨大的深空绒布,瞬间覆盖了目力所及的整个天空,包括远处高耸的雪峰尖顶。光线并非被阻挡,而是被吞噬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手中的动作僵住,连呜咽的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凝滞。
然后,他们看到了。
那并非纯粹的黑暗。在苍穹的正中央,一个巨大到无法形容、无法测量的瞳孔图案,正缓缓浮现、清晰。它不像投影,更像天空本身睁开了一只眼睛。瞳孔的结构精细到令人头皮发麻,无数层叠的虹膜纹路、深邃到仿佛能吸入灵魂的中央暗点,以及边缘那些流转着非光谱冷光的几何分割线……它静静地“注视”着下方满目疮痍的战场和渺小如蚁的人群。
量子号。
或者说,是量子号以某种超越常规物理呈现的方式,将其最本质的象征——“瞳孔”,直接拓印在了这片天幕之上。没有飞船的实体轮廓,只有这只代表绝对观察、绝对掌控的巨眼。
秦铁罡的瞳孔骤然收缩,手猛地按住了腰间的配枪,尽管他知道这毫无意义。雷漠仰着头,张着嘴,艺术家的敏感让他瞬间被这极致的、带有神只般冷漠与精密的“美”与“威”所震慑,几乎窒息。所有的人类士兵、工程师、记者,都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最原始的、面对无可理解之巨物时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
唯一还能进行高速思考的,是雷电。
在天空暗下的同一瞬间,一道清晰、平静、不容置疑的神念,如同精密的手术刀,避开了所有杂波,直接切入她的核心处理层:
“雷电,传令:让所有碳基生命,立刻停止动作,远离所有勃彼星相关物质。”
神念的来源,毋庸置疑——越商。
这道指令带着一种奇异的绝对性,仿佛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物理定律,而非征求意见。雷电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越商如何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为何此刻出现、目的何在。她的战斗本能和逻辑核心在亿万分之一秒内判定:遵从。
一道涵盖特定频率的紧急指令,从她残破的躯体中瞬间发出,扫过战场区域所有尚能接收信号的人类通讯器和工程设备内置接收器,也直接以人类可理解的波段,传递到每个佩戴通讯耳机的人员耳中:
“全体人员!原地静止!立刻远离所有非人类造物!重复!原地静止!远离所有非人类造物!这是最高指令!”
声音是电子合成的女声,冷静到极致,却带着不容违抗的压迫感。
人类虽然震惊茫然,但严格的军事训练和方才雷电部队展现的力量,使得这道突兀的命令产生了效果。大部分人下意识地停止了动作,愕然地看着彼此,又惊恐地望向那只巨眼。一些正在接触残骸的工程师,如同触电般缩回了手,踉跄后退。
就在命令发出的下一秒,巨眼的“凝视”有了实质性的变化。
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光束,没有引力波,没有常见的任何能量传输迹象。
但战场上,所有与“勃彼星”相关的物质——无论是相对完整的雷电残躯、另外十四名尚能行动的幸存先驱者、还是满地包括无妄1至5在内的所有先驱者部队战士的残骸碎片、甚至包括他们流淌或溅射出来的、含有特定勃彼星能量特征的能量液痕迹、以及他们使用过的、带有勃彼星技术特征的武器零件——开始散发出极其微弱的、统一的淡银色辉光。
这辉光仿佛是一种标记,一种呼应。
紧接着,令所有碳基生命毕生难忘的景象发生了。
那些发光的物体,无论大小,无论形态——从雷电数米高的残破身躯,到无妄1那颗已经黯淡的、如艺术品般精致的头颅零件,再到比指甲盖还小的螺丝或能量导管碎片——都同时、轻柔、却又无可抗拒地脱离了地心引力、脱离了人类的掌控、甚至脱离了它们原本所处的物理位置,缓缓向上升起。
上升的过程静谧得诡异。没有呼啸,没有破空声。庞大的机甲残骸和细小的螺丝,都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匀速且同步的姿态,平稳地飘向空中那只巨大的瞳孔。仿佛有一只无形、精密到极致的手,在进行一场规模浩大却无声无息的清理收纳。
秦铁罡眼睁睁看着那具他刚刚为之合上眼睑的无妄5的残骸,连同她身下的岩石上沾染的几滴能量液,一起轻盈离地,向上飘去。他想伸手,想阻止,但身体却像被冻住,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只能死死盯着,眼球布满血丝。
雷漠看着女儿雷电的躯体,包裹在淡银色辉光中,缓缓升空,向着那深邃的瞳孔中心而去。他再次流泪,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中充满了无力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面对更高层次存在的渺小感。
所有勃彼星物质,无一遗漏。甚至包括一些嵌入岩石缝隙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微观碎片,都被精准地“剥离”出来,加入这场沉默的朝圣。整个过程高效、彻底、冷静到令人心寒。
一个螺丝也不剩。
当最后一点淡银色辉光——来自某片几乎化为尘埃的仿生皮肤碎屑——没入瞳孔中央那最深沉的黑暗时,覆盖天空的巨眼开始以它出现时同样突兀的方式淡化、消散。
光线重新洒落,夕阳最后的余晖再次照亮昆仑山。天空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那遮天蔽日的瞳孔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但战场上,原本散落各处的硅基残骸、那些令人悲伤又敬畏的“遗体”、以及雷电等幸存者,已经彻底消失。只留下空荡荡的、只有人类造物和自然岩石的地面,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平复的、淡淡的臭氧和能量湮灭后的奇异气味。
秦铁罡猛地喘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水下浮出,他环顾四周,脸色苍白。雷漠颓然坐倒,双手插进头发。
越商没有现身。
量子号没有显形。
只有那只瞳孔,完成了一次精准、彻底、超越理解的“收容”。
带走了此战中所有属于勃彼星的物质与存在,留下了茫然而震撼的人类,以及一个更加扑朔迷离、充满未解之谜的战场。
风,再次开始呜咽,却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更加深邃而冰冷的宇宙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