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假期像指缝里的流沙,转眼就到了头。机场大厅里,广播声、告别声、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交织成一片。何小萍穿着那件米色的毛背心,围着红围巾,站在安检口前,一步三回头。
刘峰站在黄线外,身姿笔挺,像一棵沉默的树,目光始终追随着她。
“我……我走了。”何小萍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眼圈有点红,但努力笑着。
“嗯,到了上海,安顿好就打电话。”刘峰的声音沉稳,递给她一个小布包,“路上吃。”
何小萍接过,入手沉甸甸的,是李晓梅昨晚特意烤的鸡蛋糕和几颗水果糖。她捏紧布包,看着刘峰近在咫尺的脸,那些在雪地里、在炉火旁的画面又涌上心头,离别的酸楚和不舍瞬间淹没了她。
她忽然上前一步,张开手臂,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刘峰。
刘峰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手臂缓缓抬起,同样坚定地回抱住她。她的发顶抵着他的下巴,能闻到淡淡的皂角清香。她的身体很软,带着依恋的温度,透过厚厚的冬衣,清晰地传递过来。
机场嘈杂的人声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等我回来。”何小萍把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
“不用你回来。”刘峰低头,嘴唇几乎碰到她的发丝,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会过去。”
这个承诺,比任何情话都更让何小萍安心。她在他怀里用力点了点头,又抱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手,后退一步。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亮得惊人,对他露出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灿烂的笑容:“说好了!”
“说好了。”
目送她的身影通过安检,消失在通道尽头,刘峰又在原地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开。胸口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那句“等我回来”的余韵,但心里不再空落,而是被一种沉甸甸的期待填满——对下一次见面,对他们共同的未来。
送走何小萍,刘峰自己也踏上了归乡的旅程。他没有选择更快捷的交通方式,而是像许多离家的游子一样,买了最普通的火车硬座票。哐当哐当的绿皮火车,载着他驶离繁华的都市,穿过广袤的平原,钻过幽深的隧道,窗外的景色从楼房街市,渐渐变成覆盖着残雪的田野和光秃秃的山峦。
一天一夜的颠簸后,换乘破旧的长途汽车,在崎岖的土路上摇晃了几个小时。最后一段,是搭了同村老乡赶集的驴车。驴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在寂静的多间小路上传出老远。冷冽的空气带着泥土和干草的气息,熟悉的乡音在耳边响起,刘峰靠坐在堆着杂物的车板上,望着两边飞速掠过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
那条结了薄冰、蜿蜒如带的小河,是他小时候夏天摸鱼、冬天溜冰的地方。河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还在,只是比记忆中更加苍老遒劲,光秃秃的枝丫指向灰蒙蒙的天空。远处那片小山坡,是他和玩伴们奔跑嬉闹的“战场”……每一处景致,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一扇尘封的记忆之门。从入伍离开,到重生后忙于在南方搏杀,他已经快把这些属于“根”的东西,淡忘了。
驴车“吱呀”一声,停在村口。刘峰跳下车,谢过老乡,背起简单的行囊,踏上了进村的土路。脚下的路依旧坑洼,但两旁的人家,却与他记忆中大不相同了。记忆里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新起的、带着玻璃窗的砖瓦房。虽然依旧质朴,却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气。
他循着记忆,走向村子东头。远远地,就看到了一座青砖灰瓦的院落,比周围的房子显得更规整、结实些。院墙是红砖垒的,刷了白灰,两扇黑漆木门虚掩着。这就是他的家,和他记忆中那个用木栅栏围着、屋顶常年漏雨的土坯房,早已天壤之别。
刘峰站在门口,一时竟有些近乡情怯。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院子里很干净,扫去了积雪,露出平整的土地。角落堆着整齐的木料和刨花,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木材清香。一个穿着深蓝色棉袄、头发花白、身形有些佝偻的妇人,正背对着门口,在鸡窝前撒着谷糠。
听到门响,妇人回过头。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皮肤黝黑粗糙,但那双眼睛,在看到刘峰的一刹那,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激动,随即迅速蒙上了一层水光。
“峰……峰子?”妇人手里的葫芦瓢“啪嗒”掉在地上,谷糠撒了一地。她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哽咽的声音。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妈。”刘峰喉咙发紧,快步上前,扶住母亲微微颤抖的手臂,“是我,我回来了。”
“回来了……好,回来了好……”母亲反手紧紧抓住儿子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她仰着头,贪婪地看着儿子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的身影,看他比以前黑了、瘦了,也结实了,眉眼间多了沉稳和风霜,但确确实实,是她的儿子,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饿不饿?累不坏了吧?快,快进屋!屋里暖和!妈给你倒水!”
母亲语无伦次地说着,拉着刘峰就往堂屋走,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妈,我不渴。”刘峰跟着母亲进屋,堂屋里陈设简单,但桌椅擦得锃亮,正中贴着毛主席像,旁边还贴着他几年前寄回来的、穿着军装的照片。炉子烧得很旺,屋里暖烘烘的。
“那饿不饿?坐了一天车,肯定饿了!妈给你做饭去!想吃啥?妈给你做!”母亲用粗糙的手背胡乱抹了把脸,急切地问。
看着母亲殷切、激动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眼神,刘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戳了一下。他想起很小的时候,每次从外面玩野了回家,母亲也是这样问他。时光仿佛倒流,却又截然不同。
“饿了。”刘峰在凳子上坐下,抬头看着母亲,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点孩子气的、真诚的笑,“想吃妈做的大饼子。贴锅的,带嘎巴的那种。”
母亲愣住了,随即眼泪涌得更凶,但那泪水里,却带上了实实在在的欢喜。“哎!哎!妈这就给你做!这就做!”她连连点头,转身就往外间的灶房走,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你等着!妈给你烙最香最脆的!”
母亲刚出去,堂屋的门帘又被掀开了。一个穿着旧棉袄、腰板挺直、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汉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没做完的刨子。是刘峰的父亲。他比母亲显得更苍老些,头发几乎全白了,但眼神依旧锐利,那是常年与木头打交道磨炼出的专注。
老汉站在门口,看着坐在屋里的儿子,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在刘峰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他取下嘴里叼着的旱烟袋,在门框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梆梆”声,然后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
“回来了?”
刘峰站起身,看着父亲。记忆中父亲总是沉默寡言,埋头干活,用一双巧手和坚实的脊梁,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此刻,父亲的身影似乎比他印象中矮小了些,但那份沉默的坚韧,却丝毫未变。
“嗯,回来了。”刘峰点头,声音平稳。
父子俩对视片刻,没有太多言语。父亲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走到墙边的长凳上坐下,拿起刨子,继续打磨手里的一块木料。刨花卷曲着落下,带着清新的木香。但刘峰注意到,父亲磨刨子的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目光也时不时地飘向他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