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山间的泉水冰凉刺骨。刘峰掬起一捧,扑在脸上,激得他彻底清醒。跟正在灶间忙碌的母亲打了声招呼,说出去转转,便信步走出了家门。
冬日的村庄醒得晚,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炊烟的味道。他沿着记忆中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的土地,路边的老树,远处结冰的河沟,都勾起了遥远而模糊的童年记忆。那时候,孙玉琪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两人一起上树掏鸟蛋,下河摸小鱼,孙玉琪家里条件好,经常偷家里的白面馒头分给他吃……
走到村后那片打谷场,场院边堆着几个高高的、用来烧火或者喂牲口的玉米杆垛。刘峰的目光随意扫过,却在最角落的那个垛子旁顿住了。
玉米杆垛的背风处,依稀蜷缩着一个人影,裹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破絮翻飞的烂棉袄,头发胡子乱糟糟地结在一起,上面还沾着草屑。一动不动,像是冻僵了,又像是还在沉睡。
刘峰心里咯噔一下。这大冷天的,谁睡在这儿?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能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汗酸、霉味和尘土的气息。那人脸朝着垛子,大半被脏污的头发和蜷缩的姿势挡住,只露出小半张瘦得脱了形的侧脸,上面满是污垢和冻疮。
刘峰觉得这侧脸的轮廓,隐隐有点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或许是哪个村里的孤寡老人,或者流落到此的乞丐?
“老乡?老乡?”刘峰蹲下身,轻声唤道,怕惊着对方。
那人毫无反应。
刘峰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触手一片骨头硌人的坚硬,隔着破棉袄都能感觉到那下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老乡,醒醒,这儿冷,不能睡。”
又推了两下,那人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困难地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过了好半晌,他才极其费力地,一点一点,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浑浊不堪、布满血丝和黄翳的眼睛,眼神涣散,没有焦距,仿佛沉在很深很深的噩梦里,一时拔不出来。他就那样茫然地、空空洞洞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刘峰,看了很久,很久。
刘峰耐心地等着,心里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越来越强。
突然,那涣散的眼神猛地聚焦了一下!像黑暗中擦亮了一星微弱的、却执拗的火花。那双污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刘峰的脸,瞳孔因为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微微放大。干裂起皮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发出几个破碎不堪的音节:
“峰……峰……哥?”
刘峰浑身一震!这个称呼,这个声音……虽然嘶哑变形得厉害,但那语调,那口型……
地上的人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又无力地跌回去。他仰着脸,死死看着刘峰,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震惊,狂喜,不敢置信,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羞惭和痛苦,最后,全都化为了绝望的死灰。他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肮脏的脸颊沟壑,冲刷下来,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峰哥……是……是我啊……”他闭着眼,喉咙里挤出气音,每个字都像在泣血,“孙……玉……琪……”
孙玉琪!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刘峰尘封的记忆!那个穿着干净学生装、脸蛋圆润、眼睛明亮、总跟在他身后“峰哥峰哥”叫着的富家小少爷!那个说以后要当老师、要教村里所有孩子认字的孙玉琪!
刘峰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地上这个瘦骨嶙峋、污秽不堪、蜷缩在玉米杆堆里等死的“人”,怎么也无法把他和记忆里那个鲜活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玉琪……孙玉琪?”刘峰的声音干涩发紧,他猛地蹲得更低,几乎凑到对方面前,试图从那肮脏扭曲的五官里,找出一点往昔的痕迹,“真是你?你怎么……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孙玉琪听到他叫出自己的名字,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流得更凶。他睁开眼,那眼里已是一片麻木的死寂,只有看向刘峰时,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光,那是看到唯一熟悉之人的、濒死般的依赖。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却又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咳了好一阵,才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用那种嘶哑得不像人声的语调,开始叙述。声音很轻,很平,没有起伏,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却又字字血泪:
“一九……七二年……冬天,我……我刚从县里的中学放假……回来……”
“一群人……戴着红袖章……闯到家里……说……说我爹是……资本主义的毒瘤……是……是漏网的地主……把……把我爹……绑到村口的台子上……戴高帽……游街……”
“家里……所有的东西……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我娘陪嫁的箱子……还有……我爹藏起来的几本书……全……全被搬走了……说……说充公……”
“我娘……扑上去……想拦住他们……被……被一脚踹倒在地上……头磕在门槛上……流了好多血……他们……看都不看……”
“我爹……被带走……就……再也没回来……我娘……躺了三天……也……也没了……”
“我……不敢说……我是他们的儿子……我……把名字改了……跑到外村……要饭……”
“最开始……还能找到点活……帮人挑水……看庄稼……后来……在河边……想捞点鱼……脚下一滑……掉水里了……冬天……水冷……捞上来……就……就落下病根了……干不了重活……”
“就这么……在十里八乡……一边要饭……一边……往没人认识的地方挪……挪着挪着……不知怎么……又……又挪回这儿了……”
“这儿……玉米杆堆……背风……暖和点……”
他说完了,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新闭上了眼睛,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泪水已经流干,脸上只剩下深深刻骨的疲惫和麻木。
刘峰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看着眼前这个气息奄奄的、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发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冻得他四肢百骸都麻木了。耳边嗡嗡作响,是孙玉琪那平铺直叙却字字泣血的叙述,是记忆中少年清脆的“峰哥”呼喊,是父亲昨夜关于“三只鸡”的叹息……所有这些声音和画面,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冰冷沉重的铁链,死死缠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一九七二年……他还在部队,正在为新兵连的训练摸爬滚打,对家乡发生的这一切惨剧,一无所知。重生后,他一心扑在改变自己和身边人的命运上,何曾想过,在故乡的角落里,在时代的尘埃下,还有一个孙玉琪,在经历着这样无声的、缓慢的凌迟和湮灭?
“玉琪……”刘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伸出手,想扶他,手却抖得厉害。碰到孙玉琪的手臂,隔着一层薄薄的、冰凉的破棉絮,能清晰地摸到那下面嶙峋的骨头。
孙玉琪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表示不用扶,还是表示一切都已无所谓。
寒风卷过打谷场,扬起地上的雪沫和尘土,扑打在两人身上。刘峰看着蜷缩在玉米杆和尘埃里的孙玉琪,仿佛看到了那个荒诞年代碾过之后,留下的、一具尚且温热的残骸。
他慢慢地、坚定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军大衣,带着他的体温,轻轻地、仔细地,盖在了孙玉琪冰冷枯瘦的身体上。
然后,他弯下腰,双臂用力,将这个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的身体,稳稳地、小心地,打横抱了起来。
孙玉琪似乎吃了一惊,茫然地睁开眼,看着他。
“玉琪,”刘峰抱着他,转身,朝着来路,朝着那个升起炊烟、有着温暖炉火的家,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去。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凛冽的寒风:
“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