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的第一缕晨光刺破幽冥城的阴霾时,葛正踩着青石板上未散的寒气,正低头研究李婷红嫁衣下摆沾着的金粉。那些细碎的光点在朝阳下明明灭灭,像撒了把被揉碎的星星,又像某种不祥的符咒印记。他刚要伸手去捻,就被李婷一巴掌拍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
“摸什么摸?再碰把你爪子剁下来熬汤。”李婷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鬓发,眼尾还沾着烟花燃尽的星火,说话时却故意板着脸,可微微泛红的耳垂暴露了她的羞赧。
葛正嬉皮笑脸地缩回手,故意夸张地搓了搓手腕:“哎哟喂,李大小姐这脾气,怕是只有城隍庙的石狮子能受得住。不过话说回来,这金粉看着眼熟,跟我家祖传的那枚旧铜钱上的锈迹一个色儿,难不成是幽冥城的特产?”
“师父!快看!”虎娃举着铜镜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少年的声音清脆得像冰块撞玉盘,却在空旷的城门外荡出几分诡异的回响。铜镜镜面还残留着烟花的残影,映得他眼睛亮晶晶的,“铜镜里有星星在跑!”
葛正刚要凑过去看,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灼热,像是揣了块烧红的烙铁。他“嘶”了一声,慌忙伸手去掏,指尖触到一片粗糙的纸页,带着烟火熏过的焦糊味。晨光恰好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半卷古籍静静躺着,边缘被烧得蜷曲发黑,像只受伤的蝶,封面上“镇灵司典录”五个字虽被烟火熏得模糊,笔锋间的凌厉庄严却丝毫未减,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光阴,带着沉甸甸的秘密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李婷凑近来看,红嫁衣的衣角轻轻扫过纸页,竟让那些模糊的字迹泛起一丝极淡的金光。她指尖微凉,刚碰到纸页就猛地缩回手,“这纸……是热的。”
虎娃的铜镜恰好照在古籍上,镜面突然“嗡”地一声震颤起来,映出的不再是少年的笑脸,而是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火光中隐约有身着玄色官服的人影奔跑、嘶吼,兵器碰撞的脆响混着凄厉的惨叫,从镜面深处悠悠传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收起来!”葛正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将古籍塞进怀里,手腕上的火印突然发烫,与怀中的温热遥相呼应。他抬头望向天边,千禧年的朝阳正缓缓爬过城墙,金色的光芒洒在断壁残垣上,却驱不散空气里残留的阴寒。城门外的青石板上,昨夜烟花燃尽的纸屑被晨风吹得打旋,像无数细碎的幽灵在跳舞。
三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青石板路被露水打湿,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轻响,在寂静的晨光里格外清晰。虎娃紧紧攥着铜镜,小脸上没了刚才的兴奋,大眼睛里满是不安:“师父,刚才镜子里的火……是真的吗?”
葛正摸了摸少年的头,掌心的温度让虎娃稍微安定了些:“别怕,说不定是铜镜吸收了烟花的光,才闹出来的幻象。”话虽如此,他却忍不住按了按怀里的古籍,那片温热透过布料传来,像颗跳动的心脏,提醒着他这绝非幻觉。
走到城隍庙附近时,街边的早点摊已经支了起来。油条在热油里翻滚的滋滋声,豆浆蒸腾的白雾,混着桂花糖糕的甜香,将幽冥城的阴森气息冲淡了不少。葛正买了三碗热豆浆,递给李婷一碗时,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脸上同时飞起红霞。
“趁热喝。”葛正故作镇定地转头看虎娃,少年正捧着豆浆小口啜饮,铜镜被他小心地揣在怀里,像藏着个秘密。城隍庙的老槐树在晨风中轻轻摇晃,树影落在三人身上,忽明忽暗,像被谁的手反复涂抹的墨画。
“这‘镇灵司’,你听说过吗?”李婷喝了口豆浆,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寒意。她记得祖母的梳妆盒里有块刻着“镇”字的玉佩,小时候问起时,祖母总是脸色发白,只说那是“不祥之物”。
葛正摇摇头,却觉得“镇灵司”三个字异常耳熟,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听过谁在耳边反复念叨。他喝着豆浆,目光落在城隍庙的朱漆大门上,门环上的铜锈在晨光里泛着青绿色,像某种古老的符咒。突然,他想起祖父失踪前留下的那只旧木箱,箱底垫着的红布上,似乎绣着类似的纹样。
“不管是什么,先找个地方仔细看看。”葛正抹了抹嘴,将剩下的半块桂花糖糕塞进虎娃手里,“虎娃,吃完咱们去镇灵司旧址瞧瞧,说不定能捡到宝贝。”
“师父,那里会不会有 ghosts?”虎娃咬着糖糕,含糊不清地问,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又带着几分胆怯。
“有也不怕,”葛正拍着胸脯,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你师父我可是从幽冥城闯出来的好汉,别说 ghosts,就是阎王爷来了,也得给我递根烟。”
李婷“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拍了他一下:“没个正经!要是真遇到危险,看谁先吓得尿裤子。”嘴上这么说,她却悄悄将那半块玉佩从袖中取出,攥在手心。玉佩温润,带着她的体温,让她稍微安心了些。
三人沿着城墙根往城外走,朝阳越升越高,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三条追逐的鱼。路边的野草上还挂着露珠,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像撒了一地的碎钻。虎娃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回头喊:“师父!李姐姐!快点呀!”
走到城外三里地时,空气渐渐凉了下来。原本该被朝阳晒得暖洋洋的草地,竟透着一股沁骨的阴寒,草叶上的露珠迟迟不化,摸上去冰凉刺骨。葛正皱了皱眉,怀里的古籍又开始发烫,这次比之前更甚,像是要烧穿他的衣襟。
“不对劲。”李婷停下脚步,红嫁衣突然无风自动,裙摆微微扬起,将周围的寒气挡在外面。她望向远处的镇灵司旧址,那里被一片浓淡不均的白雾笼罩,雾气在阳光下翻滚,像一锅煮沸的粥,又像某种活物在缓缓呼吸。
虎娃的铜镜突然从怀里滑出来,“当啷”一声掉在草地上。镜面朝上,映出的却不是天空,而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雾气里隐约有黑影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听得人后颈发麻。
葛正弯腰捡起铜镜,入手一片冰凉,镜面上的黑影突然清晰起来——那是无数只扭曲的手,从雾气里伸出来,指甲乌黑尖利,正朝着镜面外抓挠,仿佛要从镜中爬出来。他心头一跳,反手将铜镜塞进虎娃怀里:“别看!”
话音刚落,远处的白雾突然剧烈翻涌起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着腐臭飘过来,像打翻了的胭脂水粉铺,甜腻中带着腥臭,熏得人胃里翻江倒海。葛正捂住口鼻,却见白雾中缓缓走出几个身影,衣衫褴褛,面色青灰,眼眶空洞洞的,正是昨夜在幽冥城见过的阴兵!
“跑!”葛正低喝一声,拽起李婷的手就往回跑,虎娃紧随其后,小短腿跑得飞快,怀里的铜镜“咚咚”直响。阴兵的嘶吼声在身后响起,拖着长长的尾音,像生锈的铁器在摩擦,听得人头皮发麻。
三人慌不择路地冲进一片树林,树枝划破了葛正的胳膊,却没感觉到疼。李婷的红嫁衣被树枝勾住,发出“刺啦”一声轻响,她却顾不上心疼,只是紧紧攥着葛正的手,掌心全是冷汗。虎娃跑得小脸通红,却死死抱着铜镜,嘴里念叨着:“师父别怕,铜镜会保护我们的。”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嘶吼声渐渐消失,三人才瘫坐在一棵老槐树下喘气。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的铜钱。葛正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古籍,纸页已经凉了下来,却不知何时翻开了一页,上面用朱砂画着一幅残缺的阵法图,标注着“七星镇魂阵”,阵眼位置恰好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镇灵司旧址。
“看来这地方非去不可了。”葛正抹了把脸上的汗,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他隐隐觉得,这半卷古籍,这镇灵司,或许与他的身世,与祖父的失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婷靠在树上缓气,红嫁衣沾了不少泥土草屑,却依旧难掩风华。她看着葛正手里的古籍,轻声说:“我祖母说过,二十年前镇上确实发生过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听说死了好多人,官府查了半天也没查出眉目,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虎娃突然指着古籍上的阵法图:“师父,这图上的星星,和铜镜里的一样!”少年的声音带着惊喜,刚才的恐惧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葛正凑近一看,果然见阵法图上的七星位置,与铜镜映出的星图隐隐相合。他心头一动,将古籍上的残图与记忆中祖父留下的旧木箱上的纹样对比,竟发现有几分相似。二十年前的大火,神秘的镇灵司,祖父的失踪,这一切像散落的珠子,终于被这半卷古籍串了起来。
“走,去看看。”葛正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阳光照在他脸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平日里的嬉皮笑脸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
三人再次出发,这次走得格外小心。虎娃将铜镜紧紧抱在怀里,镜面偶尔闪过微光,提醒他们避开藏有阴气的草丛。李婷的红嫁衣成了最好的预警,只要靠近阴气重的地方,裙摆就会轻轻颤动。葛正怀里的古籍则像个指南针,总能在他们犹豫时传来一丝微弱的温热,指引方向。
越靠近镇灵司旧址,空气就越发阴冷。原本该生机勃勃的草地变得枯黄萧瑟,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剩下风穿过断壁残垣的呜咽声,像谁在低声哭泣。旧址入口处立着一块断裂的石碑,上面“镇灵司”三个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却依旧透着一股威严,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走进旧址,满目疮痍。断墙残垣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只只蛰伏的巨兽。地上散落着生锈的兵器、破碎的瓦片,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骨头,白森森的,在草丛中若隐若现。虎娃吓得躲在葛正身后,只敢露出半只眼睛偷看,小手紧紧抓着葛正的衣角。
“别怕,有师父在。”葛正轻声安慰,心里却也有些发毛。这里的阴气比幽冥城外围还要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仿佛二十年前的屠杀就发生在昨天。
李婷的红嫁衣突然剧烈发烫,她惊呼一声,指着不远处的一座石塔:“那里!有东西!”
葛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座残存的石塔下,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拨开齐腰深的荒草,赫然发现一具枯骨半埋在土里,胸骨间紧紧攥着一枚青铜令牌。令牌上“司丞·葛玄”四个字清晰可辨,边缘的纹路竟与他手腕上的火印完全吻合,像是用同一把刻刀雕成的。
“葛玄……”葛正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心头猛地一颤。祖父的名字,正是葛玄!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碰到令牌,令牌突然迸发出刺眼的红光,与他手腕上的火印遥相呼应。一股暖流从令牌涌入体内,带着熟悉的亲切感,又夹杂着无尽的悲凉。
虎娃的铜镜突然从怀里掉出来,“当”地一声落在地上,镜面朝上,映出的不再是枯骨,而是一个身着玄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石塔下绘制阵法图。男子面容刚毅,眉眼间竟与葛正有七分相似,正是令牌上的葛玄!
“爹!”一个稚嫩的声音从镜中传来,葛玄回头一笑,将一个虎头护身符递给镜外的孩童,“等爹完成任务,就带你去吃桂花糖糕。”孩童的笑脸模糊不清,却让葛正心头一酸,那正是他小时候最常听祖父说的话。
幻象突然破碎,铜镜恢复了平静。葛正握着令牌,只觉得眼眶发烫,原来祖父当年并非抛弃他,而是死在了这里。他低头看着枯骨,突然发现其指骨间缠着半片玉佩,玉佩的材质与李婷手中的那半块一模一样,拼在一起恰好是完整的圆形,上面刻着“镇灵”二字。
“这玉佩……”李婷拿出自己的半块玉佩,与枯骨上的拼在一起,严丝合缝。她恍然大悟,“我祖母说过,我祖父当年也是镇灵司的人!”
就在这时,怀里的古籍突然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鲜血写着几个字:“阴蚀门窃珠,阵破则阴阳乱……”字迹潦草,显然是在危急关头写下的。
“阴蚀门?珠?”葛正皱眉思索,突然想起昨夜在幽冥城听到的阴兵对话,似乎提到了“镇魂珠”。难道这就是祖父所说的“珠”?
一阵阴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枯骨突然“咔嚓”一声轻响,散成了粉末。葛正握紧令牌,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二十年前的冤案,镇灵司的覆灭,祖父的牺牲,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们三人紧紧缠绕。
“我们一定要查清楚真相。”葛正抬头望向李婷,眼神坚定。阳光透过断墙照在他脸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
李婷点头,红嫁衣在风中轻轻飘动,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嗯,我们一起查。”
虎娃捡起地上的铜镜,擦了擦上面的尘土,镜面映出三人的身影,在断壁残垣间显得格外渺小,却又带着无尽的希望。远处的钟声传来,悠扬而洪亮,是城隍庙的早钟,带着千禧年的晨光,驱散了些许阴寒。
葛正将半卷古籍小心翼翼地收好,令牌贴身藏好,仿佛握住了祖父未竟的遗志。他拉着李婷的手,虎娃跟在旁边,三人踏着晨光,一步步走出镇灵司旧址。身后的断壁残垣在阳光下静默矗立,像一位沉默的老者,守着二十年前的秘密,而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等查完这事,我请你们吃热乎的桂花糖糕。”葛正回头望了一眼旧址,嘴角扬起一抹笑容,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说话算话!”李婷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虎娃举着铜镜,笑嘻嘻地说:“还要加芝麻馅的!”
三人的笑声在晨光中回荡,穿过断壁残垣,穿过岁月的尘埃,飞向千禧年的朝阳,像三颗顽强的种子,在希望的土壤里,悄然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