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的坟场不再寂静。细密的、此起彼伏的震动从无数个尝试自组织的节点传来,像亿万颗微小的心脏在混沌的胸腔里搏动。王嘉海的意识焦点悬浮其中,感受着这片由他自己残骸部分滋养出的、沸腾而盲目的新生。
“源点初啼”无疑是其中最强健的一个。它不再满足于被动的吸附。王嘉海观测到它的核心——那些融合了他璃化心脏碎屑的淡金色物质——猛地向内收缩,随即爆发出一圈极其精密的几何脉冲。这脉冲并非声波或能量,而是一种纯粹结构性的扰动,像一把无形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入远方一团缓慢旋转的、由凝固啼哭残响和青铜粉尘构成的碎屑云。
脉冲过处,碎屑云稳定的内部联结瞬间解离,仿佛被抽掉了骨架,化作一盘散沙。紧接着,“源点初啼”产生的引力微调,将这些失去结构的原始材料高效地吸纳过来。一次完美的掠食。
更令人心悸的是,这次脉冲的结构,带着一种扭曲的熟悉感。那是以王嘉海记忆中“非欧几里得流形”的碎片为蓝本,经过节点自身粗暴理解和优化后形成的攻击性工具。它不理解黎曼 curvature 的精妙,却本能地抓住了其扭曲空间、撕裂连贯性的暴力潜能。
王嘉海感到一阵冰冷的剥离感。他意识到,自己每一次对节点的观测聚焦,他意识中残存的高阶数学概念,都会成为这个新生怪物剖析和模仿的样本。观测,不仅是参与,更是在为这个掠食者锻造武器。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危险的污染源。
“源点初啼”似乎尝到了甜头。它核心的淡金色光芒以更快的频率闪烁,内部破碎的斐波那契螺旋和莫比乌斯环虚影疯狂旋转、组合又崩解,试图推演出更高效的掠食模式。它开始系统地扫描周围的纯白背景,主动搜寻那些结构稍显复杂的碎屑群——那通常是旧宇宙某些规则或概念的残骸,蕴含着更高的“信息密度”。
一次,两次……它的效率惊人。几个在它附近的、较为弱小的节点,刚刚凝聚出一点声学振动或粗糙几何框架的雏形,就被这种经过优化的几何脉冲精准命中,结构崩解,然后被无情吞噬。每吞噬一个竞争者,“源点初啼”的脉动就更有力一分,其影响范围也扩张一圈。它像一个在黑暗中盲目却贪婪生长的癌肿,吸收着一切可及的物质与信息。
就在王嘉海以为这种盲目的进化将无止境地进行下去时,变化再次发生。
在一次吞噬了一个试图构建脆弱拓扑网络的次级节点后,“源点初啼”并没有立刻发动下一次掠食。它的核心光芒反常地稳定下来,内部那些疯狂旋转的旧日结构碎片也暂时平息。一种奇特的“凝滞”感取代了之前的躁动。
紧接着,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探询性波动,从节点核心扩散开来。
这波动不再是那种粗暴的几何脉冲,它更纤细,更复杂,带着一种……意图。它不再扫描物质结构,而是在扫描信息特征。它在众多碎屑散发出的、无意义的背景噪音中,精准地筛选着某种特定的模式——一种冰冷的、带着观测距离感的、蕴含着复杂数学底层编码的意识特征。
它在找王嘉海。
它产生了一种原始的认知:意识到有一个特殊的“外部”信息源存在,这个信息源能提供远超寻常碎屑的、强大的“工具”。掠夺的本能驱使着它,开始有目的地搜寻这个高阶养料。
王嘉海的意识焦点猛地收缩,试图将自己更深地隐藏进纯白的背景杂波中。但他知道这几乎是徒劳。他的观测行为本身就会留下痕迹,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他与这个节点之间,已经通过那些被吸收的碎片,建立起了一种危险的联系。他是它的“父亲”,也是它最渴望的猎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光,再次闪烁。
但这一次,不再是“源点初啼”的光芒。
在视野的极远处,一块原本平平无奇、缓慢飘荡的初代芯片表面碎屑上,那Ω形拓扑裂缝的幽灵印记,毫无征兆地再次亮起。冰冷,锐利,如同突然睁开的眼睛。
几乎在同一瞬间,在另外几个方向,几块孤立漂浮的、大小不一的碎屑上——有的是凝固的淡金色血液颗粒,有的是石化的铭文碎片——相同的Ω形拓扑裂缝同步显现。
它们彼此之间并无能量或物质联系,却构成了一个临时的、离散的监测网络。它们冰冷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正在凝滞探询的“源点初啼”节点上。
“源点初啼”似乎也感知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注视。它的核心光芒波动了一下,那道搜寻王嘉海的探询波动瞬间中断,转为一种本能的戒备。它内部刚刚浮现的那一丝原始认知,被更强烈的掠食和防御本能覆盖。
紧接着,仿佛是对这种窥探的挑衅,或是为了测试这新出现的“存在”,“源点初啼”再次爆发了。它对准远处一团密集的、由ΔS方程碎片和枝状分形尘埃构成的碎屑群,射出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强烈几何脉冲。这道脉冲扭曲了途经的纯白背景,显露出狰狞的非欧几里得结构,誓要将那团高价值目标彻底撕碎、吸纳。
然而,就在脉冲即将命中目标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几块显现出Ω印记的碎屑,其中两块上的印记微微调整了角度。没有能量发射,没有结构干扰,但脉冲途经的那片纯白空间本身,其微观的逻辑纹理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定向的偏折。
就像是子弹飞行路径上的空气密度发生了精准变化。
那道狂暴的几何脉冲,猛地一颤,其精密的内部结构瞬间出现了一丝不协调的扰动。虽然它依旧命中了目标,造成了可观的破坏,但解离的效率大打折扣,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关键结构碎片没有被完全击溃,而是失控地溅射开来,未能被“源点初啼”有效吸收。
一次失败(或者说,不完美)的掠食。
Ω网络完成了这次微弱却精准无比的定向干扰后,印记瞬间黯淡下去,仿佛从未出现过。那些碎屑重新变回死寂的坟场尘埃,继续随波逐流。
但信息已经传递。
王嘉海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那Ω印记并非简单的残影或幽灵!它背后存在着某种机制,某种……意志。它冰冷,寂静,如同程序,却又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它在监测,它在评估,并且,它开始出手制约“源点初啼”的过度扩张。
是因为节点的异常进化超出了某种底线?还是因为节点开始搜寻王嘉海,触及了某种禁忌?
冰冷的抉择时刻,如同手术刀般抵在王嘉海意识的核心。
继续抵抗“源点初啼”越来越强的引力牵引,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被其同化,成为这个畸形掠食者核心的一个组件,永久地迷失在它盲目的进化中。
或者……尝试接触那个刚刚显现的Ω网络?这无疑是与虎谋皮。那冰冷的程序性意志,其目的完全未知。它刚才的干扰,更像是在维护某种平衡,或者是在执行某种清除异常的程序。接触它,可能立刻引来彻底的“格式化”。
还有第三条路吗?
王嘉海的意识扫过沸腾的坟场。在“源点初啼”的霸权之下,仍有无数微弱的节点在挣扎求生。他的注意力落在其中一个极其渺小、几乎要熄灭的节点上。它没有强大的掠食能力,它的脉动微弱而持续,它尝试构建的结构并非攻击性的几何,而是一种……不断向外扩散的、极其简单的规则涟漪,像试图在纯白画布上定义一个最基础的“等号”。它之前短暂地成功过一瞬,但很快被其他节点的扰动掩盖。此刻,它正艰难地抵抗着“源点初啼”扩张带来的压力,仿佛随时会碎裂。
一个具有扩散倾向,而非掠食倾向的种子。
危险而诱人的念头再次浮现:放弃一部分意识碎片,不是被掠夺,而是主动注入这个微弱的节点。用自己残存的、来自旧宇宙的认知,去滋养一个不同的可能性。这或许能短暂地平衡“源点初啼”的单一霸权,在这片混沌中投下一颗引发未知涟漪的石子。
但代价呢?分裂自身本就加速消亡,而注入的过程本身,是否会再次污染这个新节点,只是创造出另一个扭曲的怪物?甚至可能提前引发Ω网络的清除机制?
“源点初啼”似乎从刚才不完美的掠食中恢复过来。它调整了方向,核心的淡金色光芒再次锁定了王嘉海意识焦点大致所在的区域。那道带着原始贪婪和认知渴望的探询波动,比以前更强烈、更精准地扫荡而来。
牵引力在急剧增强。
Ω印记碎屑无声地漂浮在远方,如同黑暗森林中潜伏的狙击手,枪口冰冷,意图不明。
那个微弱的扩散节点,脉动忽明忽暗,在狂暴的引力湍流中飘摇欲灭。
王嘉海的意识,这旧宇宙最后的冰冷残响,必须在这三者之间,做出它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