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的夜比胡同里沉得多，黑得像泼了浓墨，连月光都得绕着红墙走。林砚攥着巡逻手电，手心全是汗，光柱在红墙上扫过，刚铺开一道亮痕就被浓黑咬掉，只留下转瞬即逝的白影。值夜班的同事老李在神武门那边抽烟，远远能看见火星明灭，他特意绕了西长街的巡逻点——怀里的便携测绘仪硌着肋骨，像揣了块刚从灶里扒出来的热石头，烫得人发慌，却又舍不得松手。
他走得轻，青石板路在脚下没发出半点声响。白天挤满游客的御道此刻空得吓人，只有檐角的走兽在月光下露着模糊的轮廓，爪子勾着檐脊，眼窝陷在阴影里，像在盯着他这个“偷闯禁地的人”。风从角楼那边吹过来，带着老木头的凉味，刮在脸上，让他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故宫的夜有眼睛，别碰不该碰的”，后背莫名窜起一阵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再走两百米就到景山了。”林砚小声给自己打气，手伸进口袋摸了摸测绘仪——早上特意校准过精度，0.1毫米的误差，足够验证曾祖父笔记里的“年移一毫”。他想起宿舍里那本泛黄的笔记，第37页的半张测绘图，还有那半截“明”字，纸页上的铅笔痕像无数道细缝，此刻全映在脑子里，催促着他快点，再快点。
景山的台阶比想象中凉，夜里的露水凝在石缝里，踩上去滑溜溜的。林砚扶着旁边的栏杆，栏杆上的木纹被几十年游客摸得发亮，指尖能摸到深浅不一的凹槽，像是无数人留下的印记。快到山顶时，他停住脚，往山下望了一眼——故宫的灯火像撒在黑夜里的碎珠子，太和殿的金顶在月光下泛着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光，而万春亭就立在山顶，黑沉沉的，像个蹲在那里的巨人，等着他自投罗网。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亭门。亭里比外面更暗，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画了几道细长的白痕，像谁在地上划的刀痕。柱础就立在亭中央，青石板铺的地面凉得渗人，他蹲下身，膝盖抵着石板，一股寒气顺着膝盖往上钻，冻得骨头都发疼。指尖刚碰到柱础的边缘，就觉得一阵刺骨的凉顺着指尖往上爬，不像触到石头，倒像碰了块冰。
“别慌，就测五分钟。”林砚从怀里掏出测绘仪，按开开关，屏幕的微光在夜里格外显眼，像颗落在黑夜里的星星，又亮又危险。他调整探头角度，对准柱础与地面的接缝处——白天老周不让碰，现在没人，正好测清楚那4.8毫米的位移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曾祖父说的“隙”，到底藏在哪道石缝里。
探头刚贴上柱础，测绘仪的屏幕突然“滋啦”响了一声，像是被电流窜了一下，数值跳得飞快，从“4.8”变成“5.2”，又瞬间跳到“6.0”，红色的数字在屏幕上乱撞，像疯了一样。林砚愣了一下，以为是仪器坏了，刚想调整，就听见口袋里传来“哗啦”一声——是早上从值班室借的罗盘，他顺手装在口袋里，现在竟自己震了起来。
他赶紧掏出罗盘，只见里面的指针疯狂旋转，红色的针尖在刻度盘上乱撞，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最后竟直直地指向柱础，抖得像在打摆子。刻度盘上的漆皮都被震得微微脱落，细小的碎屑落在他的手背上，凉得像沙，却又带着点金属的腥味。
“怎么回事？”林砚的心跳突然快了，像有只兔子在胸腔里乱撞，撞得他呼吸都乱了。手心冒出冷汗，攥着罗盘的手指都在抖。他抬头看了看亭顶，月光从亭角的破洞里照进来，正好落在柱础上，像是给青石柱础镀了层银，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就在这时，头顶传来“吱呀”一声，不是风吹的，是木头被什么东西拽得松动的声音，又尖又细，刺得耳朵发麻。
他刚想抬头，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震得耳膜嗡嗡疼。一块瓦当从亭顶掉下来，擦着他的肩膀，砸在脚边的青砖上。碎片四溅，其中一块弹到他的裤腿上，带着点温热——是刚从屋顶掉下来的，还留着白天日晒的温度，却烫得他一哆嗦，像被火燎了似的。
林砚吓得猛地站起来，退了两步，后背撞在亭柱上，冰凉的木头贴着后背，像块冰砖，瞬间让他清醒了大半。他低头看向地上的瓦当碎片，最大的一块有巴掌大，上面刻着简单的云纹，边缘还沾着点灰浆，是早年修缮时补的——灰浆的颜色和曾祖父笔记里画的“草木灰糯米浆”一模一样。而被瓦当砸中的青砖，裂开了一道蛛网似的缝，从砖缝里还能看到一点潮湿的黑，像是藏在地下的水渗了上来，带着点霉味。
“谁在里面？”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林砚浑身一僵，像被人浇了桶冰水，从头凉到脚。是老周的声音，带着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沙哑，还有点压不住的怒气。林砚赶紧把测绘仪和罗盘往身后藏，手忙脚乱地踢了踢地上的瓦当碎片，想把它们踢到柱子后面，却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碎砖，发出“咔嗒”一声，在安静的亭里格外刺耳。
亭门被推开，一道手电筒的光射进来，正好照在林砚脸上。他眯起眼，看见老周站在门口，穿着那件灰布工作服，扣子扣错了两颗，头发乱得像鸡窝，手里攥着手电，另一只手还拿着件外套——显然是刚从宿舍跑过来，连衣服都没穿好，连鞋都是趿拉着的。
“你怎么在这？”老周的声音沉得像亭里的青石柱，手电筒的光从林砚脸上移开，落在地上的瓦当碎片上，光线下的碎片边缘闪着冷光，像一把把小刀子，“这瓦当是怎么回事？你碰了柱础？”
林砚的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他看着地上的蛛网纹裂痕，又看了看老周严肃的脸，突然想起白天老周说的“万春亭是镇物，动不得”，还有爷爷说的“你曾祖父就是因为碰了不该碰的，才落了个倒卖构件的名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闷又慌，连呼吸都觉得费劲。
“我……我就是过来看看。”林砚的声音有点发颤，手还在身后藏着测绘仪，指节都攥白了，指甲嵌进掌心，疼得他脑子更乱了，“夜班巡逻，正好走到这，想看看柱础的情况……”
“看看？”老周往前走了两步，手电筒的光扫过林砚的手，光在他手背上的汗渍上反光，把他藏东西的动作照得一清二楚，“手里藏的什么？拿出来。”
林砚没办法，只好把测绘仪拿出来，屏幕还亮着，上面的数值停在“6.2毫米”，比之前测的又大了点。老周瞥了一眼仪器，脸色更沉了，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你带着这东西来测柱础？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镇物，不是你家的木工房，想测就测？你以为你曾祖父当年是怎么栽的？”
“我就是想验证一下笔记……”林砚的声音越来越小，头埋得更低了，能看见自己的鞋尖沾着亭外的草屑，“我曾祖父的笔记里说柱础年移一毫，可现在都4.8毫米了，我想测清楚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笔记？”老周冷笑了一声，蹲下身捡起一块瓦当碎片，对着月光看了看，碎片上的云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的手指在纹路上摩挲，动作突然慢了下来，“你曾祖父的笔记没告诉你，碰了镇物会怎么样吗？当年他就是因为偷偷测柱础，被人抓了把柄，说他想偷柱础里的‘镇物芯’，才落了个倒卖构件的罪名！你现在又来走他的老路？是不是也要让人说，林家后人又想打镇物的主意？”
林砚愣住了，手里的测绘仪差点掉在地上。他看着老周，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耳朵里嗡嗡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他想起曾祖父笔记里的话：“此处有隙，需填草木灰”“叶工说，此隙非年久所致，是人动过”——难道曾祖父当年也是这样，夜里来测柱础，才被人抓了把柄？那所谓的“倒卖构件”，会不会是被人栽赃的？
“你以为柱础位移是小事？”老周把瓦当碎片扔在地上，碎片落在青砖上，发出“当”的一声，在亭里回荡，“这万春亭连着故宫的龙脉，柱础动一寸，龙脉就乱一分。你今天碰了柱础，明天可能就有人来挖地基，你想让故宫的龙脉毁在你手里？想让林家的罪名再添一笔？”
林砚的脸瞬间白了，嘴唇都没了血色。他看着地上的蛛网纹裂痕，又看了看手里的测绘仪，突然觉得这仪器重得像块石头，压得他胳膊都酸了。他想起刚才罗盘疯狂旋转的样子，想起瓦当坠落的声音，想起老周说的“镇物芯”，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流——他好像不止闯了祸，还捅了个天大的马蜂窝。
“老周，我……”林砚想道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老周，眼神里满是慌乱，眼泪都快涌出来了，却强忍着没掉。
老周叹了口气，没再骂他，只是走到柱础旁边，蹲下身，用手摸了摸柱础的接缝处。他的手指在石缝上停留了一会儿，指尖的老茧蹭过石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然后站起身，对林砚说：“把仪器关了，跟我走。这亭里的事，别跟任何人说，尤其是你那个研学的学生朋友——苏晓，对吧？别让她知道你碰了柱础，听见没？”
林砚赶紧按关测绘仪，点了点头。他跟着老周走出亭门，回头看了一眼万春亭，月光把亭顶的破洞照得很清楚，像是巨人的眼睛，正盯着他这个“妄动者”，带着点警告的意味。风又吹过来，带着点凉意，林砚攥着测绘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仅没验证笔记，反而闯了祸，这镇物的异常，还有曾祖父的往事，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还要危险。
走下景山的台阶时，林砚听见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是万春亭的门被风吹得关上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山顶的亭子在夜色里又变成了那个沉默的巨人，而他的口袋里，罗盘还在轻轻颤动，像是在提醒他——妄动镇物的代价，才刚刚开始。裤腿上沾的瓦当灰，蹭在手指上，和曾祖父笔记里夹的那片干灰一模一样，他捻了捻，灰末从指缝漏下去，落在台阶上，很快被夜色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