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涛很满意许天此刻的反应。
脸上血色褪尽,但眼神没有散。
这是一块能扛住砸的料子,比他预想中还要硬上三分。
他慢悠悠地呷了口茶,不咸不淡地继续往下说。
“赵家那小子,信奉的是精英主义,做事大开大合,图的是效率,要的是看得见的政绩。”
“他从骨子里,就看不起你这种一头扎进烂泥里,跟老百姓磨嘴皮子的笨功夫。”
“所以,他把你扔到红枫镇,就是想用事实证明,你那套所谓的人心向背,在绝对的权力资源面前,一文不值。”
“他的路,才是唯一正确的路。”
周国涛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许天的心脏上。
“因此,你在红枫镇做的每一件事,解决的每一个麻烦,其实都是在隔空抽他的脸。”
“南坡岭的合作社,罐头厂的盘活,再到这次借京城的风,请省纪委的同志带走了黄主任。”
“你做得很好。”
周国涛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里透出一丝欣赏。
“好到,连我都觉得有些意外。”
“你没有被那片烂泥吞掉,反而把那片烂泥,捏成了你想要的形状。”
许天的大脑在经历了一阵剧烈的轰鸣之后,反而陷入了一种极度的冷静。
他懂了。
每一个字都听懂了。
原来,自己和赵明轩,从一开始就不是简单的上下级或者对手。
他们是两条路线的天然对立。
而周国涛,这位手握江东省无数干部命运的组织部长,他不是考官,更不是伯乐。
他是高坐云端的观棋者,甚至是选择者。
他在选择,哪条路,更适合江东省的未来。
想通这一层,那股从尾椎骨升起的寒意,竟然缓缓散去。
棋子又如何?
棋子有棋子的价值。
只要能不断给棋手带来胜利,棋子就不会被轻易舍弃。
只要能一直赢下去,卒子也能过河,拥有与将帅直接对话的资格!
许天抬起头,迎上周国涛那深邃的目光,脸上血色恢复,甚至还浮现出一丝平静。
“周部长,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他的声音沉稳依旧,听不出半分刚才的惊涛骇浪。
这句感谢,是发自肺腑。
周国涛如果不点破这层窗户纸,他还将活在自己编织的伯乐赏识的幻想里,像个自作聪明的傻子。
“这么说来,我能有今天这个局面,倒还真得感谢赵市长当初的提携。”
许天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自嘲。
周国涛一怔,旋即也失声笑了起来,他指着许天,摇了摇头。
“你这个年轻人,真有点意思。”
他听出来了,许天已经从棋子的惊惧中挣脱,开始用棋手的视角来思考问题了。
“本来,我今天叫你过来,是准备敲打敲打你的。”
周国涛收起笑容,语气变得郑重。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锋芒太盛,容易折断。”
“这次信用社的事,你借的势太大,已经让江城很多人晚上睡不着觉了,他们都在盯着你。”
许天垂下眼帘,认真聆听,没有做任何辩解。
“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对付赵家那样的庞然大物,如果你不够锋利,只会被他们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周国涛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许天,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我只有一句话送给你。”
“放手去做。”
“你在红枫镇,只要做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八个字。”
“只要你的屁股是干净的,只要老百姓的口碑是向着你的。”
“天,就塌不下来。”
他顿了顿,强势地说道。
“就算真塌下来了,也自然会有人替你顶着。”
这不再是暗示。
这是承诺。
“我明白了,谢谢部长。”
许天站起身,朝着那个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
从省委大院出来,坐回那辆颠簸的桑塔纳,许天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那盘江东省的政治棋局,前所未有地清晰。
京派,本土派。
赵明轩的精英路线,林清涵父亲的民生路线。
犬牙交错,暗流涌动。
而他,许天,这颗被意外投掷到红枫镇的棋子,却阴差阳错地撬动了整个棋盘的走向。
回到红枫镇政府大院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钱正雄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办公室门口来回踱步,一看到桑塔纳的车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小许!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样?周部长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钱正雄一把抓住许天的胳膊,压着嗓子。
“没事,钱镇长。”许天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平稳,“就是一次正常的谈话,了解基层情况。”
钱正雄还想追问细节,许天抢先问道。
“镇里出什么事了?”
“有!有大事!”
钱正雄一跺脚,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刚才的担忧全化作了愤怒。
“你前脚刚上车,县里就来人了!”
“农业局的、扶贫办的,还有县委宣传部的,乌泱泱塞了一车人,连招呼都不打,直接杀到南坡岭去了!”
许天眉梢一挑。
“他们去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钱正雄气得直喘粗气,“摘桃子!明抢啊!”
“对着咱们好不容易才种下去的药材田,对着那个刚刚有点起色的合作社,咔咔地拍照,呜呜地录像!”
“县宣传部那个姓王的干事,跟审犯人似的,拉着李家张家,非逼着人家对着镜头说,南坡岭今天的成就,全都是在县委县政府的英明领导和亲切关怀下取得的!”
“我他妈的……”
钱正雄气得爆了句粗口,唾沫星子横飞。“我上去拦,人家眼皮都不抬!官大一级压死人!说什么这是年底了,要总结先进典型,上报到市里去评奖!”
“南坡岭,现在成了他们年底邀功请赏的香饽饽了!”
钱正雄瞪着许天,眼睛里全是血丝,写满了不甘和憋屈。
那功劳,是许天换来的,现在却要被这帮人轻飘飘地拿去,变成他们履历上的一行金字。
许天听完,出奇地平静。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远处的夜色。
片刻,忽然转过头,对钱正雄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钱镇长,这是好事啊。”
“啊?”
钱正雄彻底懵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们想要这个功劳,就让他们拿去。”
“不过……”
“这个总结报告,这个典型材料,可不能让他们胡编乱造。”
“得我们,帮他们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