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几辆挂着省城牌照的黑色轿车准时停在县委大院。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年轻人走了下来。
他就是高远。
没有想象中的前呼后拥,他只带了一个秘书。
身形挺拔,气质干练,脸上挂着微笑,眼神在扫过前来迎接的县委班子成员。
欢迎仪式简单而高效。
在简短的见面会上,高远没有说一句官场套话,开门见山。
“同志们,时间宝贵,客套话我就不说了。”
“组织派我来江城,是来解决问题,推动发展的。”
“从今天起,我希望看到的是数据,是方案,是结果。”
在场的一众老资格常委们,顿时感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压力。
下午,高远没有待在办公室听汇报,而是直接点名,要去南坡岭。
这个要求,既在陈望年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没想到,高远如此雷厉风行,连半天都等不了。
车队向着红枫镇进发。
高远和陈望年,许天同乘一辆车。
车厢内的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
高远一直在翻看一份文件,那是许天和钱正雄连夜赶出来的南坡岭项目报告。
他看得极快,手指不时在某些数据上轻轻敲击。
“许副镇长,”高远头也不抬地发问,“报告里说,合作社的药材统购价比市场价高出百分之十五,销售价又比市场批发价低了百分之十。这一进一出,二十五个点的利差,合作社靠什么来弥补?政府补贴吗?”
问题直指核心。
陈望年心里一紧,手心微微冒汗。
许天早就等着这个问题,他从容不迫地回答:“高书记,我们没有靠补贴。”
“我们靠的是规模、技术和渠道。”
“规模,我们整合了周边上千亩土地,统一采购种子和农资,成本比散户低了百分之二十。”
“技术,我们请了省农科院的专家进行技术指导,药材的优品率提高了三十个点,这本身就是利润。”
“渠道,我们跳过了所有的中间商,直接和省城的几家大药厂签订了长期供货合同。
光是渠道成本,就节省了不止百分之十五。”
许天娓娓道来,数据翔实,逻辑清晰。
高远翻动纸页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审视身边的这个年轻人。
他原以为这只是个靠着小聪明和胆大妄为搞起来的草台班子,没想到背后竟有如此严密的商业逻辑。
“有点意思。”高远不置可否地评价了一句,便不再说话,继续低头看报告。
车子在颠簸的山路上行驶,终于抵达了南坡岭村委会。
钱正雄和李满囤带着一群村民,早已等在村口。
没有横幅,没有鞭炮,只有一张张质朴的脸。
高远下了车,他的白衬衫和皮鞋,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村委会的会议室里,早已摆好了一切。
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图表,是许天亲手画的南坡岭土地规划图。
旁边,就是那双解放鞋。
高远没有急着开会,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双鞋上,停留了足足有十秒钟。
“开会吧。”
他收回目光。
会议的气氛,和他本人一样,高效而锐利。
他没有让许天做长篇大论的汇报,而是直接进入了提问环节。
“李满囤村长是吧?
你家有多少地入了股?
去年分红拿了多少钱?
除了分红,还有没有别的收入?”
李满囤没想到这个京城来的大官第一个就点自己的名,他结结巴巴地回答:“俺……俺家五亩地,都入了社。”
“去年……去年年底,分了三千二百块钱。”
“俺老婆在合作社的药材加工坊干活,一个月还能拿三百多块的工钱。”
“三千二?”高远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按照报告里的亩产值计算,你的分红应该在四千元以上。
这中间的差额去哪了?”
又一个尖锐的问题!
所有人都看向许天。
许天没有开口,只是对李满囤点了点头。
李满囤像是得到了鼓励,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递到高远面前。
“高书记,您看,这是俺家的账本。”
高远的目光落在那个笔记本上。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每一笔收入和支出。
“分红款,三千二百块。”
“扣除合作社公积金,一百块。”
“扣除合作社公益金,一百块。”
“扣除明年种子预付款,六百块。”
……
李满囤指着账本,一笔一笔地解释:“高书记,这公积金,是留着明年扩大生产用的。”
“这公益金,是给村里修路,还有给五保户和困难户发点补助的。”
“这预付款,是提前把明年的好种子定下来,还能便宜不少。”
“这些,都是俺们村民大会自个儿投票决定的。”
“许镇长说了,这合作社是俺们自个儿的家,得有长远打算。”
高远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本账本。
那上面没有复杂的财务报表,没有漂亮的曲线图,只有一笔笔最朴素的收支,和一个农民对未来的最实在的期盼。
这本农民的账本,比许天那份几十页的报告,更有说服力。
“我明白了。”高远合上账本,递还给李满囤。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正在建设中的新村舍,和在田间劳作的村民。
“许副镇长,你的模式,从经济学的角度看,有很多不确定性。
但是……”他语气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它成功了。”
“因为它抓住了一个最核心的东西。”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妇女哭喊着跑了过来:“不好了!张大根家的娃,从山坡上滚下去了,摔断了腿!”
人群瞬间大乱。
张大根是村里最穷的一户,老婆有病,全家就靠他一个人。
现在孩子摔断了腿,对这个家庭来说,无异于天塌了。
高远眉头紧锁,正要吩咐秘书联系县医院。
许天却已经行动了起来。
“老钱,马上开车送孩子去镇卫生院!”
“李村长,你马上从合作社的公益金里,先预支两千块钱给张大根,医药费不够再说!”
“村里的拖拉机手,都跟我来!”
“去后山,把路给我垫平了!”
“今天必须把那段最险的路修好!”
许天没有丝毫慌乱,一道道指令清晰有力地发了出去。
村民们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分头行动。
开车的开车,拿钱的拿钱,扛着锄头铁锹的跟着许天就往后山跑。
整个场面虽然紧急,但忙而不乱,透着一股惊人的凝聚力。
高远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卷起裤腿,第一个扛起铁锹冲向后山的许天,看着那些自发跟上去的村民,他彻底愣住了。
他看到,许天脚上穿的,也是一双解放鞋。
一阵强烈的震撼,击中了他。
他终于明白,赵明轩让他来找的漏洞,到底是什么了。
这个项目的最大漏洞,就是它完全不符合自己所学的一切精英主义理论。
而它最大的护城河,也恰恰是这些理论所无法解释的人心和信任。
傍晚,高远返回县城的招待所。
他脱下那双沾了黄泥的皮鞋,看着裤腿上溅上的泥点,久久无言。
桌上的手机响了,是赵明轩。
“怎么样?”赵明轩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优雅从容,“找到他的死穴了吗?”
“是资金问题,还是管理问题?”
高远沉默了片刻。
他走到窗边,看着这个小县城里亮起的万家灯火,声音有些干涩。
“明轩。”
“我可能……犯了个错误。”
“我们都犯了个错误。”
“他不是在搞一个项目。”
高远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是在打造一支军队。”
“一支……用人心武装起来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