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年的办公室,烟雾缭绕。
这位江城县的一把手,显然也是个夜猫子,年假期间,依旧在办公室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文件。
看到秘书领着许天进来,他着实愣了一下。
“你小子,不是让你好好在家过年吗?”
“怎么跑回来了?”
陈望年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疲惫的眼睛。
“给书记拜个年,顺便汇报一下思想。”
许天笑着,将那个纸袋放在了陈望年的办公桌上,“在省城一个老朋友那儿蹭了点好茶,拿来给您尝尝鲜。”
陈望年瞥了一眼那个纸袋,没做声。
他知道,许天这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
大年初二的深夜跑来,带来的绝不仅仅是一袋茶叶那么简单。
“坐吧。”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亲自给许天泡了杯茶。
许天没有绕圈子,他将自己构思的乡镇联合发展体的计划,言简意赅地和盘托出。
当然,他隐去了和林建国见面的细节,只说是向省里几位主管农业的领导做了个初步的口头汇报,反响不错。
“……南坡岭的模式,如果只局限在一个镇,格局就小了。”
“周边的白马镇、青石乡,都有类似的地理条件和贫困问题。”
“如果能把他们联动起来,统一规划、统一品牌、统一销售渠道,形成一个跨乡镇的产业链,那将是整个江城县,乃至江城市的扶贫工作的一大亮点。”
许天说得不快,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陈望年静静地听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惊讶,慢慢变成了惊喜,最后化为一抹深沉的赞许。
跳出红枫镇,站在全县,甚至全市的角度来谋划。
这小子的格局和野心,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如果这个构想真能落地,那将是载入江城县史册的政绩,他陈望年作为一把手,自然是头功。
“想法很好。”
陈望年掐灭了烟头,“但是,这等于是在县里现有格局上,重新划定势力范围,会动很多人的奶酪。”
“市里那一关,也不好过。”
“所以我才需要您这位班长来掌舵。”
许天恰到好处地送上一个高帽,“只要您点头,我去冲锋陷阵。”
“成了,功劳是县委的。”
“败了,责任我一个人扛。”
陈望年笑了。
他欣赏的,就是许天这股子敢闯敢干,又懂得分寸的劲儿。
他拿起那个纸袋,打开一看,一个茶叶罐露了出来。
他拧开盖子,一股馥郁清冽的茶香瞬间溢满整个办公室。
陈望年是识货的人,他凑近闻了闻,脸色微微一变。
这茶……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许天一眼。
这个老朋友,分量可不轻啊。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盖上盖子,将茶叶罐放在了自己身后的书柜上。
这个动作,就是无声的承诺。
“你的报告,尽快写出来。”
“县里开年第一个常委会,我给你留十五分钟。”
陈望年一锤定音。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陈望年的秘书一脸焦急地冲了进来,连敲门都忘了。
“书记,不好了!”
陈望年眉头一皱:“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省委组织部刚来的电话!”
张立新喘着粗气,声音都变了调,“新任命的县委副书记高远同志,明天上午……不,今天上午十点,就到江城履新!”
什么?
陈望年和许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年还没过完,人就到了。
这哪里是来上任的,这分明是来搞突然袭击的!
赵明轩的反击,比他们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猛!
“高远……”
陈望年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脸色凝重起来,“三十出头,博士学历,在国家级开发区有过两年挂职经历,履历完美得像教科书。”
“赵家这步棋,是下了血本了。”
许天的心沉了下去。
一个履历光鲜的空降兵,目标明确,直扑江城。
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第一把火,会烧向哪里?
答案,不言而喻。
果然,没等陈望年消化完这个消息,秘书又递上了一份文件。
“书记,这是高副书记发来的第一份工作指示。”
陈望年接过来一看,脸色愈发难看。
文件内容很简单,要求县委县政府各部门,在节后上班第一天,提交所有在建重点项目的详细报告。
包括但不限于项目立项依据、资金使用情况、风险评估和效益分析。
而在文件的末尾,特意用黑体字加粗标注了一行:“尤其要对部分乡镇先行先试的创新型扶贫项目,进行合规性与可持续性深度复盘。”
“先行先试”、“创新型扶贫项目”。
整个江城县,配得上这两个描述的,只有一个。
南坡岭合作社。
高远人还没到,刀已经递过来了。
而且这把刀还名正言顺。
他不攻击你的成绩,他质疑你的程序。
这是阳谋,让你有力使不出,辩无可辩。
“他这是冲着你来的,也是冲着我来的!”
陈望年将文件重重拍在桌上,“南坡岭是你一手操办的,提拔你是我力排众议的。”
“他这是要一箭双雕,打了你的脸,也削了我的威信!”
许天则回答:“新官三把火,老将见招拆招。”
陈望年一愣:“什么意思?”
“咱们没有工业基础,没有区位优势,但咱们有两样东西。”
许天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是南坡岭那样的穷山恶水。”
“第二,是李满囤那样肯在穷山恶水里刨食吃的刁民。”
“高书记是京城来的高材生,看惯了高楼大厦,算惯了资本回报率。”
“他可能无法理解,一亩薄地里的几百块收成,对一个农民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许天笑了,笑得像一只准备偷鸡的狐狸,“我们为什么要辩解?”
“为什么要复盘?”
“我们应该敞开大门,欢迎他来视察,欢迎他来指导!”
“把材料做得越详细越好,把问题摆得越清楚越好。”
“然后,请他亲自到南坡岭去走一走,看一看。”
“报告写得再好,不如让老百姓亲口对他说一句感谢政府。”
“数据分析得再透,不如让他亲眼看一看李满囤那双穿烂的解放鞋。”
陈望年看着许天,眼睛越来越亮。
他明白了。
许天这是要变被动为主动,把高远的审查,变成一场为南坡岭项目正名的现场汇报会!
高远不是要数据吗?
给他!
高远不是要合规吗?
给他!
但同时,也把最真实的民情民意,摆在他的面前!
这是一招借力打力,也是一招攻心为上。
“好小子!”
陈望年一拍大腿,“就这么办!”
“我倒要看看,他这个京城来的博士,面对着几百号靠这项目吃饭的老百姓,这把火还怎么烧得起来!”
他立刻拿起电话,拨给了钱正雄。
电话刚接通,钱正雄那大嗓门就嚷嚷起来:“哎哟我的陈大书记,大过年的您还亲自查岗啊?”
“少贫嘴!”
陈望年笑骂道,“老钱,给你个任务。”
“明天,不,今天!”
“你和许天一起,把南坡岭项目的所有资料,给我彻彻底底地梳理一遍!”
“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
“啊?”
钱正雄一头雾水。
“别问为什么!”
陈望年语气严肃起来,“准备迎接一位大人物的视察。”
“记住,这次不是简单的接待,这是一场硬仗!”
“我们不仅要让他看到南坡岭的成绩,更要让他看到南坡岭的人心!”
许天接过陈望年递来的话筒,补充了一句。
“钱镇长,准备一桌最地道的农家菜,但别上酒。”
“还有,把李满囤村长那双的解放鞋找出来,擦干净上面的泥,摆在村委会最显眼的地方。”
“咱们这次,不谈主义,只看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