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县县长办公室。
钱保国坐在转椅上。
他今年五十八,离退二线的日子屈指可数。
是个典型的守成干部,为官一任,但求无过。
赵明轩和许天在争斗的时间里,他就一直病着,躲在家里喝茶养鸟,把所有的风雨都隔绝在了窗外。
现在,风雨停了。
罗毅进去了,刘长顺进去了,赵明轩也进去了。
下一个是谁?
没人知道许天手里还有没有别的录像带,有没有别的账本。
这年轻人太邪性。
门被敲响。
“进。”钱保国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手腕,把茶壶放下。
许天推门而入。
“钱县长,您找我?”
许天反手关门,脸上挂着微笑。
“坐,小许,快坐。”
钱保国指了指对面的沙发,亲自起身去拿暖水瓶。
“我自己来。”
许天没让他动,熟练地拿起暖壶,给钱保国的杯子续满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
动作自然,就像是在自己家。
这种反客为主的从容,让钱保国心里更没底了。
两人隔着茶几坐下。
钱保国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这小子刚来报到时,自己只当他是来镀金的愣头青。
谁能想到,这一年不到,愣是把江城的天给捅了个窟窿。
“小许啊,最近工作压力大吧?”
钱保国没话找话。
“还行,习惯了。”
许天捧着纸杯,热气熏着他的睫毛。
“主要是陈书记顶着雷,我就是跑跑腿。”
滴水不漏。
钱保国心里叹了口气,也不再兜圈子。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红绒布盒子,放在桌面上,然后缓缓推到许天面前。
那是江城县人民政府的公章。
掌管着全县人民的吃喝拉撒。
“我和市委组织部打过招呼了。”
钱保国盯着那个盒子,声音有些发涩。
“身体扛不住,老毛病犯了,想提前退二线。”
许天看着那个盒子,没伸手。
“钱县长,您这是要给我加担子啊。”
“不是加担子,是让贤。”
钱保国苦笑一声,身子往后一靠,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江城现在这局面,我这把老骨头镇不住。”
“赵家虽然倒了,但这烂摊子还在。”
说到这,钱保国压低了声音。
“小许,咱们搭班子一年,我虽然没帮上你什么大忙,但也没给你使过绊子,对吧?”
这是一句求饶的话。
他在要一个承诺,一个平安落地的承诺。
许天把纸杯放下,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两下。
“钱县长对江城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许天看着钱保国的眼睛。
“只要以后不再操心政府这边的琐事,身体肯定能养好。”
这话里有话。
只要你彻底放权,别在背后指手画脚,以前那些烂账,我就不翻了。
钱保国是个聪明人,瞬间听懂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钱保国连连点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我都退了,肯定不给年轻人添乱。”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光交权还不够,得给点干货算作投名状。
“小许,既然你要全面主持工作,有句话我得提醒你。”
“您说。”
“赵明轩虽然倒了,但他搞的那个城东开发区,那就是个雷。”
钱保国声音压得极低。
“当初批地的时候,手续走得急,很多地块性质都没变更。”
“而且那里头牵扯的不光是赵家,还有省里几家建筑公司的影子。”
“那地方看着是块肥肉,其实底下全是烂泥。”
“你想搞发展,最好别动那一块,容易陷进去。”
许天眉毛微微一挑。
这是实话。
钱保国这是把地雷图交出来了。
“谢谢钱县长提点。”
许天站起身,把那个红绒布盒子拿在手里,掂了掂。
很沉。
“我会小心的。”
……
陈望年的办公室烟雾缭绕。
周桂龙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手里夹着根烟,唾沫横飞。
“书记,你是没看见,刚才我去接管政法委那帮人的时候,一个个老实得跟鹌鹑似的!”
“以前那个副书记老张,见了我鼻孔朝天,今天给我倒茶手都哆嗦!”
陈望年瞪了他一眼。
“能不能有点出息?”
“你是政法委书记,不是土匪头子!”
“把扣子给我扣好!”
“哎呀,这不是在您这儿嘛。”
周桂龙嘿嘿一笑,还是老老实实把风纪扣扣上了。
门被推开,许天走了进来,手里拎着那个红绒布盒子。
往桌上一放。
周桂龙眼珠子一瞪。
“豁!老钱真交出来了?”
“交了。”
许天拉开椅子坐下。
“他说身体不好,想退到二线。”
“这老狐狸,跑得比兔子还快。”
周桂龙撇撇嘴。
“他是怕步了罗毅的后尘吧。”
陈望年看着那个盒子,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跑了也好,腾出位置,咱们好干事。”
陈望年看向许天。
“任命程序已经走完了,全票通过。”
“现在你是名正言顺的代县长了,政府那边的一摊子事,全归你管。”
“这第一把火,你打算怎么烧?”
按照惯例,新官上任三把火。
要么整顿纪律,要么搞个大项目,要么抓几个人立威。
周桂龙也凑过来。
“对啊,许县长,咱们是不是先把财政局那个老抠门给换了?”
“那家伙以前可是赵家的狗腿子。”
许天给自己倒了杯茶,吹开茶叶沫子。
“不换人,也不烧火。”
“啊?”
周桂龙愣住了。
“不烧火?那咱们费这么大劲干嘛?”
许天喝了一口茶,有些苦,但回甘很快。
“烧火只会把人烧急了,咱们现在根基不稳,容易被反扑。”
许天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墙上那张巨大的江城地图。
“我不烧火,我打算修路。”
“修路?”
陈望年眉头微皱。
“县里财政没钱,哪来的钱修路?”
“不是修柏油路。”
许天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城东开发区的位置上。
“修老百姓脚下的路,也修江城未来发展的路。”
“我是要修一修江城发展的路。”
“钱保国刚才跟我说,这底下全是烂泥,让我别动。”
许天冷笑一声。
“烂泥好啊,烂泥里才有大鱼。”
“江城这几年,穷到叮当响,有些人的腰包却鼓得流油。”
“钱去哪了?”
“都在这地皮下面埋着呢。”
许天转过身,看着陈望年和周桂龙。
“土地出让金是一笔糊涂账,征地补偿款是一笔烂账,配套设施建设费更是一笔死账。”
“有些人拿着国家的土,卖着自己的钱。”
“我想把这层地皮掀开来看看,到底是哪些鬼在下面吃人血馒头。”
陈望年沉默了。
他点了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
这哪里是修路,这分明是要挖祖坟。
土地问题,历来是官场最敏感的神经,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这确实是江城唯一的出路,特别是江城正属于刮骨疗毒阶段。
如果不把这颗毒瘤挤破,江城永远翻不了身。
“你想好了?”
陈望年吐出烟圈,隔着青白色的烟雾看着许天。
“想好了。”
许天点头。
“这一铲子下去,可能会挖出地雷,也可能会挖出金矿。”
“不管是雷还是矿,总得有人去挖。”
陈望年笑了。
笑得很从容。
“那就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