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涵手里的豆浆早凉透了。
她没扔,也没喝。
许天把车停在一座红砖小院前。
墙皮脱落大半,露出里面的砖体。
“到了。”
许天熄火,拔钥匙。
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院子里静得只有风卷落叶的沙沙声。
轮椅上的背影很单薄。
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风一吹,鼓起来,显得里面的人像是纸扎的。
听到脚步声,那个背影猛地僵直。
十根手指死死扣住轮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是应激反应。
“是我。”
许天站在三米开外,没再往前。
轮椅一点点转过来。
林清涵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一张二十一岁女孩该有的脸。
两颊深陷,颧骨突兀地横在脸上,眼窝周围是一圈洗不掉的青黑。
最让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
像两口枯井。
只有在看清许天的那一瞬,井底泛起了一丝活气。
王丽。
那个曾经在校园里抱着书本笑得明媚的中文系才女。
“许……许县长。”
许天走过去,单膝跪在满是尘土的水泥地上。
这个姿势,让他必须仰视王丽。
“书带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活着》,封皮还有他的体温。
王丽伸手去接。
袖口滑落,露出一截手腕。
上面布满了蜈蚣一样的暗红色疤痕,那是铁链留下的烙印。
林清涵别过头,眼眶发烫。
“赵明轩……死了吗?”
王丽死死抓着书,指甲几乎抠进书皮里。
“没死。”
许天看着她的眼睛,没有一句虚伪的安慰。
“还在走程序,大概率无期。”
“我想吃他的肉。”
王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想喝他的血。”
“好。”
许天点头。
“只要你活着,就有机会看到他烂在牢里。”
“恨就记着。”
“恨也是一种活下去的力气。”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学校那边打点好了,等你好了,换个名字,没人知道你是谁。”
“但你自己得知道。”
许天指了指那本书。
“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别让那个人渣,即便在牢里也毁了你的下半辈子。”
王丽低下头。
肩膀开始剧烈耸动。
没有哭声。
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书皮上,洇开一片水渍。
许天没劝,也没递纸巾。
他只是转过身,拉起一直沉默的林清涵,大步走出院子。
有些脓,必须挤出来。
有些痛,只能自己扛。
……
车子再次发动。
这次的目的地是下湾村。
还没进村,唢呐声就钻进了耳朵,凄厉,尖锐,直往天灵盖上冲。
漫天的纸钱被风卷着,落在挡风玻璃上。
许天开了雨刮器。
纸钱被扫到一边,更多的又落下来。
王二牛家就在村口。
三间瓦房,塌了半边墙,院子里临时搭起的灵棚显得格外拥挤。
一口薄皮棺材停在中间,还没上漆。
盛强资本的工程总监老孙蹲在泥地里。
安全帽扔在一边,满脸胡茬,两眼通红。
脚边是一地的烟头。
看到许天,老孙想起身,腿麻了,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
“许县长……”
老孙嗓音哑得厉害。
“钱给了?”
许天目光扫过灵前跪着的那个女人,还有那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玩纸钱的孩子。
“给了。”
老孙指了指供桌。
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鼓鼓囊囊。
二十万。
在这个人均年收入不到两千块的穷村子,这是一笔天文数字。
也是一条命的价格。
“本来财务要走流程,说是下个月。”
老孙点了根烟,手有点抖。
“我把财务室桌子掀了。”
“我说今天要是钱不到位,老子就把塔吊拆了卖铁。”
“做得对。”
许天拍了拍老孙满是水泥灰的肩膀。
“记着,咱们虽然是干工程的,但不能把心干硬了。”
王二牛的老婆看见了许天。
女人疯了一样扑过来,膝盖在泥地上拖出两道长痕。
“青天大老爷啊!”
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要是没这钱……我们孤儿寡母……这就跟着二牛去了啊!”
林清涵快步上前,一把托住女人的胳膊。
她没说话。
只是死死咬着嘴唇。
许天看着那袋钱。
二十万。
梁琦在省城的一场牌局,输赢可能都不止这个数。
他的一瓶酒,一顿饭,甚至随手赏给泊车小弟的小费。
在这里。
却是买断了一个壮劳力的一生,买断了一个家庭破碎的绝望。
“大嫂。”
许天蹲下身,视线与女人齐平。
“这钱是赔偿,县里的抚恤金另算。”
“二牛是在我的地盘上没的。”
“这笔账,我替他讨。”
走出院子时,天阴得更沉了。
风里夹着土腥味。
村口有个路边摊,支着一口大锅,里面滚着红油汤底。
“吃点?”
许天问。
林清涵点头。
两碗瘦肉粉,多放辣,多放葱。
没有包厢,没有空调,只有折叠桌和两双筷子。
林清涵吃得很凶。
大口大口的粉条塞进嘴里,辣得她额头冒汗,鼻尖发红。
她把那股子憋在心里的郁气,全发泄在了这碗粉里。
“许天。”
她放下筷子,抽了餐巾纸擦嘴。
眼神变了。
不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大小姐,而是省委大院里走出来的将门之后。
目光锐利,带着股子狠劲。
“梁琦想玩。”
“那我就动用所有的关系,陪他好好玩。”
“我会让他在省城,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
许天笑了笑。
他伸手,指腹轻轻擦过她嘴角沾着的一点辣椒油。
动作温柔。
“省城的事交给你。”
“江城的账,我来收。”
就在这时。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屏幕亮起。
发件人:周桂龙。
内容只有极简短的一行字。
【火候差不多了。】
许天嘴角扯动一下。
“走,去公安局。”
“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