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
红星轧钢厂的大门口,死寂一片。
那辆从京城连夜疾驰而来的军用吉普,在所有人敬畏的注视下,一个急刹,稳稳停在了办公楼前。
车门推开,下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厚底眼镜的中年人。
他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干部服,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一块冰。
杨厂长带着刘海和几个技术科的干部,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王工!欢迎欢迎!我是红星轧钢厂的杨卫国,一路辛苦了!”
被称作王工的中年人,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连手都懒得握。
“人呢?”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让杨厂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啊?”
“我说,发现笔记的那个人,在哪里?”王工推了推自己的眼镜,重复了一遍。
“哦哦!在,在会议室!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杨厂长连忙在前面引路,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能感觉到,这位王工带来的,不只是技术上的权威,更是一种来自更高层面的,审判般的压力。
一间被临时清空的会议室里。
秦枫独自一人,坐在一张长桌的一头。
桌子的另一头,三位国内最顶尖的冶金专家,呈品字形坐开,将他牢牢锁定。
为首的,正是那位表情严肃的王工程师。
杨厂长和刘海,只能像两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外,连大气都不敢喘。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关上。
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王工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秦枫同志,请你详细描述一下,你发现这份笔记的全部经过。”
秦枫抬起头,迎着三道锐利审视的探究,将那套早已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的说辞,不疾不徐地复述了一遍。
从整理父亲遗物,到发现旧木箱的夹层,再到那张被岁月侵蚀的泛黄纸条。
他的叙述,逻辑清晰,细节充沛,没有任何破绽。
王工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笃”的声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等秦枫说完,他点了点头,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很好。”
他忽然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
“你说,笔记上提到了‘钼铬协同效应’。”
“那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在这个配比之下,采用比常规工艺低五十度的低温进行淬火,反而能够大幅度提高材料的冲击韧性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无声无息地捅了出来!
门外,旁听的刘海和老李,心脏猛地一抽!
完了!
这个问题,太深了!太专业了!
这已经不是配方本身的问题,而是涉及到了最底层的金属物理学原理!
别说秦枫一个二级钳工,就算是他们这些搞了一辈子技术的老油条,也只能说出个“经验如此”,
根本无法从理论层面进行阐释!
这根本不是提问,这是在用最锋利的刀,解剖秦枫这套说辞的真伪!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
所有人都为秦枫捏了一把汗。
然而,秦枫却异常镇定。
【叮!】
【检测到宿主面临‘知识壁垒’,‘思想熔炉’启动!】
【正在检索‘材料学先驱者残响’……】
【检索到‘金属相变理论奠基人’残响……】
【检索到‘断裂力学开拓者’残响……】
【熔炼开始……】
无数深奥的公式、复杂的相图、前沿的理论。
在秦枫的脑海中瞬间分解、重组,最终化为了一段他能够理解和复述的,半白话半术语的解释。
他看着王工,挠了挠头,露出一副努力回忆的质朴模样。
“王工,您问的这个……太深奥了,我也不太懂。”
“我爹那笔记上,字写得乱七八糟的,我就记得他好像在旁边画了个图,嘟囔了几句胡话。”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
“他说,这叫什么……‘相变诱导塑性’。”
当这六个字从秦枫嘴里说出来时,王工那有节奏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了。
他旁边的两位专家,也同时身体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秦枫却没有察觉,依旧用他那“朴素”的语言继续解释着。
“我爹的意思好像是说,故意用低温淬火,就是为了让钢里面,故意剩下一点软东西,没变得那么硬。”
“他说那软东西叫……叫‘残余的奥氏体’。”
“等到这块钢,受到很大力量冲击的时候。
这些藏在里面的‘软东西’,就好像被吓了一跳,会‘嗷’地一下,瞬间变成特别硬的玩意儿……”
“他说那硬的玩意儿叫‘马氏体’。”
“就是这个‘嗷’一下的过程,能把砸过来的力气,都给吃掉、给卸掉。
所以这钢看着硬,但其实特别能扛揍,不容易一下子就断成两截……”
一番话,说得磕磕巴巴,充满了“我爹说”、“好像是”之类的不确定词汇。
可这番话里蕴含的信息,却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三位专家的心上!
相变诱导塑性!
tRIp效应!
这在当时,是全世界最前沿的金属材料学理论!
别说国内,就算是在西方,也仅仅停留在少数几个顶尖实验室的论文阶段!
一个连高中都没上过的年轻钳工,用“软东西变硬东西”这种大白话,却准确无误地阐述了其核心原理!
这怎么可能?!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三位专家,三位站在共和国冶金技术金字塔顶端的人物,此刻,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秦枫。
那种感觉,不亚于一个山村老农,跟你讨论起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门外,杨厂长和刘海已经彻底傻了。
他们听不懂什么奥氏体马氏体,但他们能看懂三位京城专家的表情!
那是震惊!
是骇然!
是三观被彻底颠覆的错愕!
王工呆呆地看着秦枫,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似乎想把眼前这个年轻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所有的审视,所有的怀疑,所有的严厉,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欣赏、以及一丝……敬畏的复杂情绪。
他终于明白,军代表在电话里,为什么会用那种郑重的口吻,复述那句“为国家攒家底”了。
能提出这种理论的人,他的思想境界,早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技术范畴。
王工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再次身体前倾,这一次,他的动作里,没有了压迫,反而带着一丝请教般的郑重。
他看着秦枫,问出了一个和技术,和笔记,都毫无关系的问题。
“小同志。”
“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父亲……他的全名,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