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这问题来得突然,像块石子“扑通”砸进平静湖面。
白素贞虽摸不着头脑,但眼下有求于人,自然是知无不言。
她纤指轻拢袖口,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
“真人明鉴,妾身确实在骊山老母座下修行过,承蒙恩师不弃,传授了些皮毛道法,这才有了今日这点微末道行。”
王虎点了点头,接着不经意地追问:
“哦?既是黎山老母高徒,跟脚非凡,背景深厚。
那许仙被度,法海势大,你为何不传讯师门,请老母出面主持公道?
以老母之能,即便法海背后有佛门支撑,想必也要给几分薄面吧?”
此言一出,白素贞脸上顿时浮现出无奈与苦涩,低声道:
“真人有所不知。就在妾身下山入世前后,恩师便应元始天尊之邀,前往大罗天混沌深处参加法会,论道玄机。
大罗天时光流速与下界不同,且法会期限难定,恩师归期渺茫,妾身……妾身实在无法联系上她老人家。”
“大罗天法会……”
王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倒是个合情合理的“巧合”,让老一辈的大能暂时离场,方便算计其底下的小辈,还说没有阴谋。
他啧啧两声,带着几分戏谑看向白素贞:
“看来白娘子你这来历,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凡啊。
能劳动黎山老母亲自教导,又能引得观音菩萨亲自为你指点迷津。”
他突然话锋一转,身子前倾:
“不过嘛,贫道心里还有个疑问,琢磨好久都没想明白
——当初是哪位指点你,非要以身相许来报那许仙前世的救命之恩?”
白素贞被王虎骤然转变的气势所慑,下意识答道:
“是……是南海观音菩萨。菩萨点化妾身,说吾乃有缘人,报恩之时,需往西湖高处寻……”
“观音菩萨...”
王虎打断她,手指在桌上画着圈儿,
“菩萨慈悲为怀,指点你报恩自然没错。
可贫道怎么记得,菩萨原话里压根没提以身相许这四个字?
更没明说非要你与那许仙拜堂成亲、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吧?”
“呃...”
白素贞当场卡了壳,秀眉拧成了结,拼命回想当时情景。
菩萨好像...真的只说了“了却尘缘,报恩方能飞升”,具体怎么报恩,确实半个字都没提。
是她自己见到那清秀书生后,被他的憨直善良晃花了眼,又觉得唯有夫妻才是世间最亲密的关系,这才...
一旁的小青见姐姐被问住,忍不住插嘴道:
“这有什么区别?报恩不就是对他好吗?我姐姐把整个人、整颗心都给了他,帮他成家立业,这还不是最好的报恩吗?”
“最好的报恩?”
王虎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笑话,视线在小青脸上转了个圈,最后落在脸色渐渐发白的白素贞身上。
“小青姑娘,你修行日子浅,天真烂漫情有可原。
可白娘子——你千年道行,受的又是黎山老母正统教导,难道真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像小锤子敲在白素贞心尖上:
“人仙有别,人妖更是殊途!这是天道常伦,修行界的铁规矩!
不是一句真心相爱就能糊弄过去的。人与妖结合,阴阳逆乱,气机交感,对凡人来说——轻则元气大伤,折损阳寿;
重则命格偏移,灾祸连连!对修行者来说——红尘孽缘缠身,好比陷入泥潭,道基蒙尘,千年苦修可能说毁就毁!
这些,黎山老母难道没教过你?你千年修行,难道真的一点都没察觉?”
王虎每说一句,白素贞脸色就白一分,呼吸都乱了节奏。这些道理,她不是不懂!
在骊山修行时,师尊确实语重心长地提醒过,仙凡恋、人妖恋多半没好下场,告诫她们要守住本心,别轻易招惹情债。
下山之初,她也想过用别的法子报恩——送他金银财宝,助他平步青云...
可为什么...为什么遇见许仙之后,这些顾虑全都烟消云散了?
满心只觉得和他在一起就是天大的幸福,固执地认为夫妻名分、男女之情才是报恩的圆满结局?
甚至...甚至在法海揭穿妖身、官人退缩恐惧时,她还执着地想要挽回,从未认真想过,这段姻缘对许仙来说,究竟是不是一场“造化”?
此刻被王虎毫不留情地捅破这层窗户纸,如同惊雷在脑海里炸开,那些被甜蜜与执着掩盖的疑点和天道警示,瞬间清清楚楚摆在眼前!
她想起许仙几次三番因她入狱、受惊吓;想起他原本平静的生活因她变得鸡飞狗跳;想起他现在被迫出家,骨肉分离...这真的是在报恩,而不是在...拖累他吗?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白素贞浑身直打冷战,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产后本就虚弱的身子晃了晃,脸上最后那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眸子里满是后知后觉的惊悚与茫然。
“看来,你心里都明白。”
王虎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轻轻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只是被那红尘浊气、情爱迷障糊住了灵台,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喽。”
洞府里顿时静得可怕,只有茶壶“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和白素贞紊乱的呼吸交错着。
小青瞅瞅姐姐摇摇欲坠的样子,又瞅瞅老神在在的王虎,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似的,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头一回对姐姐这“报恩”的方式,产生了天大的疑问和不安。
白素贞瘫坐在那儿,仿佛千年道心都被震出了裂缝,失神地喃喃自语:
“我...我竟从来没细想...只当是情根深种...却忘了...天道煌煌...我...我难道真的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