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碎。
持续九天的极寒,断线般突然撤离。
温度计若在,水银柱该是猛地一跳。
海面上,灰白的冰粥发出撕布般的“嘎吱”声,相互挤压、碎裂、融化,重新露出底下墨绿涌动、依旧刺骨的海水。
空气里的寒意还能冻僵裸露的皮肤,但至少,那能冻结灵魂的绝对低温是走了。
风昊瘫坐在修补得乱七八糟的竹筏上,看着冰层瓦解。
他长长吐出一口憋了太久的气,但眼神却绷得更紧。
劫难从不单行。每次“结束”,都只是更狠的玩意儿登场前,短暂的幕间。
他默默把最后几块从冰里刨出来的、冻得像石头的变异鱼尸拖上筏子,一股脑塞进分解台那张永远填不饱的嘴里。
听着那熟悉的低微嗡鸣,换来一点纤维和浑浊油脂。
储备,是活下去的底子,尤其在不知道下一步会踩到什么之前。
天还是那张铅灰色的脸,云层像吸饱了水的烂棉絮,沉得快贴到海面。
然后,就在冰面碎裂的轰鸣里,雾来了。
起先只是海面腾起的薄薄水汽,带着股说不出的味儿,像烂海藻混着生锈的铁片,钻进鼻子,让人喉头发紧。
可没过半天,那雾就跟活了似的,疯长,浓得化不开。
灰白、粘稠的雾霭从四面、甚至从水下冒出来,吞了光,吞了海平线,把整个世界泡进一片令人窒息的、丢了方向的灰白糨糊里。
能见度直线下跌。
十米外模糊,五米外只剩影子,最后,连三米外筏子边墨绿的海水都看不清了,竹筏像漂在一片无边的灰白虚无处。
阳光彻底没了,只有一种弥漫的、阴冷均匀的光从头顶厚重的雾里透下来,分不清来源,辨不出时辰,昼夜在此失效。
【所在区域:4320\/】、【区域在线人数:\/】
那猩红的数字在他眼角狠狠跳了一下!
九万!
整整九万个曾经挣扎、叫骂、交易、哀嚎或沉默的代号,灭了。
消失在这片吞人的海里。无声无息,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甚至那个几乎没动过的区域总数——,也悄无声息地变成了。
风昊盯着那数字,嘴唇动了动。
“8亿。”
他再说不出来别的。一块石头陡然压在心上,沉得他喘不过气。
仅仅两波,八十亿人,就剩这点零头。
“嗬——呼……”他猛地吸进一口又冷又湿、带着怪味的空气,烂海藻和铁锈味剌着喉咙。
孩子,老人,怕是都留在这片幽绿的海里了。
这操蛋的世界!
【全球公告:第三次劫难——迷雾困局,已降临!】
【警告:迷雾将大幅削弱视觉感知,干扰方向辨识,并对精神意志产生持续侵蚀效果。迷雾中可能隐藏着基于感知错乱的危险。】
【生存核心:保持精神清醒,谨慎探索,利用一切手段定位方向,警惕来自迷雾深处的、以及你内心的威胁!】
(环境扫描:迷雾成分复杂,含精神干扰因子及未知能量场。能见度:低于5米(不稳,局部或低于1米)。磁场全乱。精神压力缓升,长期暴露或致方向感永久损伤及幻觉。风险:高。附注:它在剥你的视野,更在蚀你的“认知”。)
“我艹他m啊!”风昊猛地站起,随后像被雾水泡透的柱子,钉在原地。“真是不让人活了!”
湿冷的雾缠上来,像无数冰冷的湿布贴住皮肤,寒意透衣入骨,搜刮着体内那点残存的热气。
无处不在的压抑和彻底的迷失,比单纯的冷更磨人,像无数小锉刀,慢慢刮着他的精神。
他试着拿木板划水,才出去不到二十米,就发现自己彻底丢了参照。
筏子只是随着暗流和自己瞎使劲,在原地绝望地打转。
东南西北?在这儿,这些词儿废了,只剩前后左右一团混沌的灰白。
“推演!”他闭上眼,强压住心头的焦躁和那丝不易察觉的慌,再次驱动那烧精神的天赋。
精神力像陷进沥青坑,挪动一下都费劲,消耗远超平常。
(推演目标:迷雾中寻相对安全或干扰弱的方向。消耗精神力18%!)
脑子里那八卦转得吃力,光晕暗淡,反馈回来的信息支离破碎,杂音刺啦:方向…大致东南…存在…不稳…精神干扰弱区…路径…绕…岔路多…似有…危险…潜伏…注意…声音…别信…
他猛地睁眼,眼前一黑,鼻子一热,熟悉的腥甜又涌出来,滴在湿漉漉的筏面上,迅速被雾气濡开。
代价不小,换来的信息却模糊、矛盾得让人绝望。
就指了个大概的东南,安全区还“不稳”,前路“绕且多岔”,外加潜伏的危险和得提防的声音。
这跟没说差不多,却又成了眼下唯一的指望。
不能急。
他再次告诉自己,用粗糙的手背抹掉鼻血。
急,就会彻底迷路,会在焦躁里耗干体力,死在这片看不穿的灰白里。
他收起划水的木板,这玩意儿现在只会帮倒忙。
换上一根长的、一头削尖的竹篙,探进浓雾下面看不清的海水里,屏住呼吸去感受底下水流的细微变化——流向、力道,任何一点规律的痕迹。
同时,他仰起脸,闭眼,用脸上裸露的皮肤去捕捉那几乎不存在、或许还有点规律的空气流动。
他像个真瞎了的人,靠着最原始的触觉和那点推演出来的、近乎本能的方向感,朝着那个虚无缥缈的东南,把筏子速度降到近乎停滞,一点一点,像在刀尖上挪动的蜗牛,小心地往前蹭。
他从背包里——那五个格子的空间背包此刻金贵得很,每次拿放都得精打细算——掏出一卷之前攒的、还算结实的鱼线。
这线来自一条变异海鱼的筋,鞣制过,特别韧。
他把一头死死拴在自己腰上,打了个死结,另一头紧紧绑在筏子中间最结实的那根柱子上。
这是最后的保险,防丢的。
万一在雾里掉下去,或者筏子被什么东西撞散、被暗流冲走,这根不起眼的鱼线,可能就是把他从这片灰白里拽回来的唯一东西。
他心里过了一遍背包里的家当:
消防斧(刃口还行,木柄上多了几道深痕,得省着用)。
治疗药水(翠绿的液体在糙玻璃瓶里轻轻晃荡,散发着柔和的生机,真正的救命货,用一支少一支)。
两颗海藻精华(晶莹剔透,里面像有绿光自己在转,含着庞大的生机和未来净水的希望)。
压缩食物和一点淡水(命根子,每天数着份吃,消耗速度依旧揪心)。
工具材料杂项(包括那个慢吞吞的滤沙器、用油布包着的火种、些纤维、绳子、还有那块当桨的木板)。
每一样都连着生死,取舍之间,往往就是阴阳两隔。
雾里,静得吓人。
不,不是完全的静。
那寂静本身有分量,沉甸甸地压在耳膜上,引出内在的耳鸣,嗡嗡响,反而让人更心慌。
筏子破开那粘稠、仿佛有阻力的水面时,发出的“哗啦”声被这死寂放大,显得特别扎耳。
他自己的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缓的跳动,也听得清清楚楚,在这环境下,甚至感觉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细微嘶声。
孤独和迷失被这无边的浓雾放大了千百倍,像无数冰冷滑腻的无形触手,从灰白里伸出来,缠上身,越勒越紧,考验着理智的底线。
他偶尔能听见远处,透过厚厚的雾墙,传来些模糊不清、难以分辨的动静。
有时像木板撞在一起,有时像压到极处的、断断续续的抽泣,甚至有一次,他异常清楚地听到一声极短、极凄厉的惨叫,仿佛就在百米外,声音里塞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痛苦。
但那声音在雾里被扭歪、拉长、变形,辨不出具体方向和来源,就像隔着厚厚扭曲的毛玻璃听见的,刚钻进耳朵,还没琢磨明白,就被更深更沉的死寂彻底吞没,不留一丝痕迹,仿佛那惨叫只是他自己被压力逼出来的幻听。
(警告:检测到精神干扰加剧,伴随感知扭曲。强烈建议集中精神,主动忽略无关声响和视觉异常,极可能是环境造成的感知欺骗。)
风昊强迫自己不去搭理那些声音,甚至不去想它们是不是真的。
他收紧心神,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手里的竹篙和身体的感知上。
他明白,这场雾障,考的不光是生存技术和物资,更是精神的韧劲、意志的围墙。
一旦心神失守,乱了方寸,或许根本不用什么实体怪物冒出来,自己就会在这片吞噬一切的灰白里彻底疯掉、迷失,最终变成区域人数里下一个消失的数字。
他又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带着怪味的空气,伸手摸了摸牢牢别在腰后的消防斧,那冰冷坚实的触感透过衣服传来,让他稍微清醒了点,像握住了一点冰冷的现实。
然后,他再次握紧那根探路的竹篙,深深插进浓雾下的未知水域,靠着那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水流牵引,和脑子里那个模糊的东南方向,继续他漫长、孤独、一步一险的跋涉。
小小的竹筏,在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灰白混沌里,缓缓移动,像一个被遗弃的、微不足道的标点,漂浮在无尽的、空白的、不知通往何方的篇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