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藏在云雾缭绕的半山腰,青石板铺就的台阶被雨水冲得发亮,一级级蜿蜒向上,像条通往天际的银链。庙门是两扇斑驳的木门,门轴早已锈死,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哀鸣,惊起檐下栖息的几只灰鸽,扑棱棱掠过头顶,洒下几片羽毛。
陈砚踩着湿漉漉的台阶往上走,裤脚被山雾打湿,凉丝丝地贴在脚踝上。《拾遗录》在怀里沉甸甸的,新的字迹带着潮湿的水汽:“山神庙供桌下的砖缝里,藏着个1952年的银锁,锁身刻着‘平安’二字,是山下王大娘给参军的儿子狗剩求的。她说‘等狗剩从朝鲜回来,就把这锁给他戴上,保佑他这辈子平平安安’,可狗剩再也没回来,银锁被王大娘藏在砖缝里,一藏就是七十年。”
庙内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淡淡的香灰气息。正中的供桌积着厚厚的灰尘,案上的香炉早已空了,只留着几个插香的孔洞,像只沉默的眼睛。供桌是用整块青石凿成的,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靠近桌腿的地方有块松动的砖,砖缝里露出点银白色的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
“在这儿。”林晚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抠那块砖。砖缝里积着厚厚的尘土,她抠了半天,指尖都磨红了,才把那块松动的青石砖取出来。砖下的土坑里,果然躺着个用红布包裹的物件,红布早已褪色成浅粉色,边角脆得一碰就掉渣。
陈砚接过红布包,轻轻展开。里面是个巴掌大的银锁,形状像片柳叶,锁身被摩挲得发亮,上面刻着的“平安”二字笔画圆润,显然是用心打磨过的。锁扣是个小小的如意形状,扣得很紧,像是怕锁住的念想跑掉似的。
“这银锁的工艺,是镇上老银匠张师傅的手艺。”林晚摸着锁身的纹路,“你看这‘平安’二字的刻法,收尾处带着个小小的勾,是张师傅特有的记号。1952年那会儿,他打银锁要凭介绍信,王大娘为了求这把锁,在银铺门口守了三天三夜,说‘就算砸锅卖铁,也得给我儿求个平安’。”
供桌的抽屉里积着半盒香灰,里面埋着几张泛黄的黄纸,是当年的祈福文书。陈砚用树枝挑出一张,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却能看清“保佑吾儿狗剩……早日凯旋……”的字样,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想来是王大娘不会写字,用十字代替签名。
“王大娘没读过书,”林晚想起村里老人的描述,“当年狗剩去参军,她把家里唯一的老母鸡卖了,换了钱请人写的祈福文书,每个月初一十五都来山神庙烧一张,直到1953年春天,部队送来了狗剩的烈士证。”
银锁的背面刻着个极小的“狗”字,是狗剩的小名。陈砚用指尖蹭过那个字,突然感觉到锁身内侧有点凹凸不平,他把银锁对着从庙门透进来的光仔细看,才发现内侧刻着几行更细小的字:“娘等你,家里的桃树结果了,回来给你留最大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王大娘用锥子一点点凿上去的。
“她肯定天天摸这把锁。”林晚的声音有些发闷,“你看这锁身的包浆,是常年摩挲才能有的光泽。就算知道狗剩回不来了,她还是舍不得放下。”
庙门外传来拐杖拄地的“笃笃”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被两个年轻人搀扶着走进来,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袄,却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她看见陈砚手里的银锁,突然浑身一颤,挣脱搀扶的人,踉跄着扑过来,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银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狗剩的锁……我的狗剩……”老太太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泪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滴在银锁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我找了它三十年……当年我把它藏在这儿,第二年再来就找不着了,我还以为被山鼠叼走了……”
“您是王大娘的……”陈砚看着老太太,突然想起村里的族谱,王大娘有个女儿叫杏花,当年才五岁,如今该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我是杏花。”老太太把银锁贴在脸颊上,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只是反复摩挲着锁身的“平安”二字,“我娘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杏花,娘对不住狗剩,连他的锁都没看好’,到死都闭不上眼。”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颗干瘪的桃核,上面用红绳系着:“这是1952年家里桃树上结的桃核,我娘说等狗剩回来就种在院子里,让它长成大树。后来桃树被山洪冲倒了,我娘就把这颗桃核收着,说‘等找到银锁,就一起埋在桃树原来的地方’。”
陈砚突然注意到,供桌后面的墙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日期,最上面一行是“1953年清明,狗剩走后的第一个节气”,往下是“1954年端午”“1955年中秋”……一直刻到“1988年冬至”,字迹从有力变得颤抖,显然是王大娘每年来祭拜时刻下的。
“我娘每年都来这儿,”杏花指着那些日期,眼泪又涌了上来,“她总说‘狗剩在这儿听得到,娘来看你了’。有次下大雨,山路滑,她摔断了腿,还惦记着来给银锁擦灰,说‘不能让我儿的锁蒙尘’。”
山雾从庙门涌进来,带着股清冽的草木气息。陈砚把银锁和桃核一起放进木盒,递给杏花:“现在找到了,您可以了却王大娘的心愿了。”
杏花捧着木盒,对着供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娘,狗剩,锁找到了,桃核也在,我这就把它们埋在桃树底下,让它们做个伴。”
离开山神庙时,雾已经散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杏花走在前面,脚步虽慢却异常坚定,手里的木盒被她紧紧抱着,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陈砚回头望了眼山神庙,屋檐下的灰鸽不知何时又飞了回来,正低头啄食地上的香灰。他突然觉得,那把银锁锁住的从来不是平安,而是一个母亲跨越七十年的等待——就算知道等不到结果,也要把念想藏在最稳妥的地方,仿佛只要锁还在,儿子就还在某个地方,等着回家吃一口熟透的桃子。
《拾遗录》新的一页泛着淡淡的银光,字迹慢慢浮现:“村口老井的井台上,放着个1963年的粗瓷碗,碗底刻着‘满’字,是当年给井台打水的知青留的,说‘等粮食丰收了,就用这碗盛满新米,给村里的老人尝鲜’。”
山风吹过树梢,带着远处稻田的清香。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串,金属的凉意混着山雾的潮湿,让他心里突然变得格外踏实——有些念想,哪怕被岁月埋得再深,只要有人记得,就永远不会消失,就像这山神庙里的银锁,终究会等到那个带着它回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