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供销社的货架积着厚厚的灰,玻璃柜台里的雪花膏铁盒锈成了红褐色,旁边摆着几瓶褪色的蛤蜊油,标签上的“上海特产”字样模糊不清。陈砚踩着吱呀作响的木地板往里走,在最角落的货架后停下——那里堆着半人高的旧纸箱,最底下那只的缝隙里,露出点银灰色的铁皮,反射着从气窗透进来的微光。
“《拾遗录》说的就是这个。”林晚蹲下身,用手指抠开纸箱的缝隙,一股混合着饼干渣和樟脑的气味涌出来。她费了点劲把铁皮盒拖出来,盒子上印着“动物饼干”的图案,小熊和兔子的轮廓已经被磨得发亮,边角磕出了好几处凹痕,却被人用胶带仔细粘过,胶带的胶面早已泛黄,像层凝固的琥珀。
盒子的锁扣是个小小的搭扣,一掰就开。里面没有饼干,只有张泛黄的糖纸,包着颗圆滚滚的水果糖,橘子味的,和当年供销社卖的“橘子瓣”牌一模一样。糖纸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是王小丫的笔迹:“周老师,您总说嘴里发苦,吃颗糖就甜了。”字迹被水汽浸得有些模糊,却能看出落笔时的小心,每个笔画都像怕碰碎似的。
“1978年冬天,周明得了重感冒,咳得整晚睡不着,”林晚想起周磊提供的日记片段,“王小丫每天放学都来供销社,站在糖果柜台前看半天,终于在腊月廿三那天,用攒了半个月的铅笔头,跟售货员换了这颗糖——当年铅笔头能换糖,十根换一颗。”
货架的木板上,还留着个小小的刻痕,是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旁边写着“丫丫”。陈砚用指尖蹭过刻痕,突然想起《拾遗录》的补充记载:王小丫当年总在供销社帮着扫地,换点碎糖渣,每次来都在这货架后刻个记号,说“等刻满一百个,就换颗最大的糖给周老师”。
“她刻满了吗?”林晚数着木板上的刻痕,大大小小的五角星挤在一起,刚好九十九个。
“没满。”陈砚摇头,“周明感冒好的那天,她正准备刻第一百个,周明却提前返城了。她把糖留在供销社,托售货员转交,说‘等周老师回来,让他自己拿’,结果这一等,就是四十多年。”
柜台后的布帘被掀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端着搪瓷杯出来,看见铁皮盒,突然停下脚步,杯里的茶水晃出了大半:“这不是丫丫的饼干盒吗?当年她总抱着这盒子来换糖,说要给她的周老师攒着。”
老太太是供销社的老售货员,姓李,当年看着王小丫长大。她放下搪瓷杯,指着糖果柜台的角落:“就搁在那儿,搁了三十年。后来供销社改成仓库,我舍不得扔,就把它挪到货架后了,想着万一哪天周老师回来,还能认出来。”
李老太从抽屉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几十根铅笔头,削得整整齐齐,用红绳捆着:“这是丫丫当年换糖的铅笔头,我没舍得扔。你看这根,只剩手指头长了,她还攥着写作业呢,说‘铅笔头能换糖,也能写字’。”
铁皮盒的底层粘着张供销社的发票,日期是1978年12月23日,上面写着“橘子糖壹颗,换铅笔头拾根”,开票人是“李”,收款人处画着个小小的五角星,是王小丫的记号。
“那天特别冷,”李老太望着窗外,眼神飘得很远,“丫丫冻得鼻尖通红,把铅笔头捧在怀里,像捧着宝贝。我说‘给你两颗吧’,她却摇头,说‘周老师说做人要守规矩,十根换一颗,不能多要’。”
陈砚突然注意到,糖纸里的水果糖已经有些融化,边缘黏在了糖纸上,像滴没落下的泪。他想起王小丫说过,周明返城那天,她追着拖拉机跑了二里地,手里就攥着这颗糖,却没敢递出去,怕耽误他赶路。
“后来周老师回来过吗?”林晚轻声问。
“回来过三次,”李老太数着手指,“1985年、1998年、2010年,每次都来供销社转一圈,问有没有人留过一颗橘子糖。我每次都指货架后,他却总说‘算了,等丫丫自己拿给他’,其实我知道,他是怕丫丫早就忘了。”
正说着,门口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王小丫骑着辆旧自行车赶来,车筐里放着个锦盒。看见铁皮盒,她突然从车上跳下来,差点摔了跤:“李姨说你们找到了……”她接过盒子,指尖抚过上面的小熊图案,眼泪突然涌了上来,“这盒子是我娘留给我的,我总说要装满满一盒糖给周老师,结果……”
她打开锦盒,里面是颗用丝线绣的橘子糖,针脚细密,连糖纸上的褶皱都绣得清清楚楚:“去年我绣的,想着烧给周老师,告诉他‘我没忘,糖一直给你留着’。”
李老太把铅笔头递给她:“拿着吧,当年你攒的,现在该还给你了。”
王小丫把绣的橘子糖放进铁皮盒,和那颗真糖放在一起,又将铅笔头一根根摆进去,刚好填满盒子。“满了,”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闪着光,“终于满了。”
离开供销社时,夕阳正把柜台的影子拉得很长,铁皮盒在光里泛着温暖的银灰色。王小丫抱着盒子,骑着自行车往村外走,车铃叮铃铃响着,像在唱一首迟到了四十年的歌。
陈砚回头望了眼货架后的刻痕,九十九个五角星在暮色里轻轻晃动,像无数双眼睛在说“我们等过”。他突然觉得,那颗没送出去的糖,从来不是甜的,是王小丫攥在手心的念想,是周明记在心里的牵挂,是岁月也化不开的——苦尽甘来。
《拾遗录》新的一页带着淡淡的橘子香,字迹慢慢浮现:“村东头的磨坊石碾下,藏着个1980年的布口袋,里面装着半斤新磨的小米,是周明给王小丫的爹留的,说‘等他腿好了,就用这米熬粥’。”
风穿过供销社的气窗,卷起地上的饼干渣,像无数个被记起的瞬间在轻轻舞蹈。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串,金属的凉意混着橘子糖的甜香,让他心里格外柔软——有些等待,就算隔着山海,就算迟到了太久,只要最后能“满”,就不算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