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把村口的老戏台晒得发烫,木头柱子上的红漆裂成细网,像老太太脸上的皱纹。陈砚踩着戏台边缘的木板走上去,每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这戏台是民国年间建的,比村里最老的王大爷还要大上二十岁,如今只剩个空架子,檐角的琉璃瓦掉了大半,露出黑黢黢的木骨。
“周老师总爱来这儿。”蹲在台口补网的王大爷抬起头,网梭在指间转了个圈,“1983年冬天,雪下得齐腰深,他就在这戏台上搭了个棚,给过路的货车司机煮姜茶。那时候这戏台还没这么破,台板是硬木的,踩上去‘咚咚’响,周老师说‘这声响,比锣鼓还提神’。”
陈砚扶着戏台柱子,指尖摸到层光滑的包浆,是常年被人摩挲的痕迹。柱子侧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凑近了才看清是些戏文片段:“苏三离了洪洞县”“刘大哥讲话理太偏”“今日痛饮庆功酒”……字迹歪歪扭扭,显然出自不同人之手,最底下一行是周明的字,笔锋沉稳:“戏文里的理,比书本直白,听戏的人容易记。”
“那年村里请不起戏班,”王大爷把补好的渔网摊开,网眼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周老师就自己上台唱,他嗓子不亮,唱《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提篮小卖拾煤渣’那句,跑调跑到天边去,台下的人笑得直拍大腿,他也不恼,说‘唱得不好,但理得讲到’。”
周磊扛着梯子走过来,梯子腿在台板上磕出闷响。“我爹说这戏台是‘露天课堂’,”他把梯子靠在戏台侧面,“农闲时就带着孩子们在这儿念书,黑板就挂在‘出将’那扇门上,粉笔灰混着戏台的霉味,倒也别有滋味。他总说‘戏台上的忠奸善恶,台下的人看得明白,把道理编进戏文里,比讲课本管用’。”
陈砚顺着梯子爬上戏台后台,角落里堆着些破旧戏服,红蟒袍的下摆被老鼠咬了个洞,青褶子的袖子缺了半截,却还能看出当年的精致。一件小生的月白长衫挂在木架上,领口绣着朵暗纹梅花,针脚细密——是周明的笔迹,他总爱在常用的物件上绣点小记号。
“这长衫是周老师改的,”跟上来的小花指着长衫下摆,“他把下摆裁短了三寸,说‘台上唱戏得利落,台下做事也一样’。那年他穿着这长衫在台上讲《论语》,风吹得衣摆翻飞,像只展翅的白鹤,台下的娃娃们眼睛都看直了。”
后台的化妆镜蒙着层灰,镜面却还能照出人影。陈砚用袖子擦了擦,镜中映出戏台顶的破洞,阳光从洞里漏下来,在镜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镜沿刻着串名字,是当年在这儿学戏的孩子,最后一个是“石头”,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石头总说自己五音不全,周明却硬拉着他上台唱《打靶归来》,说“跑调怕什么,敢开口就是好汉”。
“周老师最常说的,是‘戏台如人生,人生如戏台’,”小花拿起件绣着“福”字的肚兜,“但他又说‘戏是编的,人生得真演’。那年石头偷了张大爷的瓜,周老师没批评他,反倒让他在戏台上扮小偷,自己扮瓜农,演了出《知错就改》的小戏,石头演着演着就哭了,说‘再也不偷瓜了’。”
戏台中央的地板上,有块木板颜色格外深,像浸过无数次水。周磊用脚踩了踩,木板发出空洞的回响:“这底下是空的,周老师当年在这儿藏了个木箱,里面全是戏本和连环画。他说‘看不懂字的娃娃,看画也能明白道理’。”
陈砚撬开木板,果然露出个积满灰尘的木箱,锁是黄铜的,已经锈得打不开。周磊从腰里摸出把旧钥匙——是当年周明给他的,说“戏台底下的秘密,得留给守戏台的人”。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锁开了。
箱子里的戏本用油纸包着,墨迹依然清晰。最上面是本《包公案》,周明在空白处写满批注:“包拯的‘铁面’,不是冷硬,是护着百姓的热肠”“展昭的剑,斩的是恶,不是人”。还有本《白蛇传》,他在“水漫金山”那页画了个叉,写着“报仇可以,伤及无辜就错了——得学白素贞后来的赎罪”。
连环画里夹着张泛黄的节目单,是1984年中秋的,上面写着:“开场:大合唱《东方红》——全体村民;正戏:《王二小》——石头饰王二小,周明饰八路军;压轴:猜灯谜,谜底都是庄稼事”。节目单角落画着个月饼,旁边写着“节要过,理要讲,两样都不能少”。
“那天台下坐满了人,”王大爷也凑了过来,手里提着壶凉茶,“石头演王二小,被‘鬼子’抓的时候,真哭了,哭得台下的人都抹眼泪。周老师演的八路军,台词记不住就临场编,说‘咱庄稼人,地不能丢,命可以拼,但得拼得值’。最后猜灯谜,谜底是‘锄头’,周老师说‘这才是咱的传家宝’。”
陈砚翻开连环画,里面夹着张黑白照片:周明穿着八路军的灰布军装,石头梳着小辫,两人站在戏台中央,背景是“欢度中秋”的红绸横幅。照片背面有行字:“戏会散,人不散;台会塌,理不塌。”
戏台顶的破洞漏下更多阳光,照在照片上,周明的笑容看得格外清楚。陈砚突然明白,周明为什么总往这戏台跑——他是想把日子过成一出好戏,不是演给别人看,是让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都能在戏里找到自己的角色,明白该守什么,该拼什么。
“周老师说过,”小花抱着那件月白长衫,指尖拂过梅花绣纹,“戏台会老,木头会烂,但只要还有人记得台上的戏,记得戏里的理,这戏台就永远立着。”
周磊把木箱里的戏本抱出来,码在戏台边的石桌上:“明天请村里的娃来,咱再演一次《王二小》,让他们也知道,以前的人是怎么守着这村子的。”
陈砚看着阳光下的戏本,突然想在柱子上添句新的。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在周明刻的那句“戏文里的理,比书本直白”旁边,刻下:“台下的人把理活成日子,才是真的好戏。”
风穿过戏台的破窗,卷起几张戏文纸,像白色的蝴蝶在台上盘旋。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是周磊的儿子带着伙伴们跑来,手里拿着木棍当长枪,正喊着“打倒鬼子”——像极了当年的石头,也像极了永远留在戏台上的周明。
王大爷提着茶壶,给石桌上的戏本浇了点凉茶,笑着说:“周老师说得对,戏散了,茶得续上,日子也得接着过。”
陈砚端起茶杯,茶水里映着戏台的破洞,映着天上的云,映着远处的田埂。他忽然觉得,这老戏台哪里是破了,分明是把岁月的筋骨露了出来,像位站得笔直的老人,笑着看一代又一代人,把戏里的理,活成实实在在的日子。
《拾遗录》的这一页,沾着点戏台的木屑和凉茶渍,陈砚写下:“最好的戏台从不是木头搭的,是人心搭的。只要那些藏在戏文里的热肠还在,哪怕台板塌了,戏也永远唱不完。”
夕阳把戏台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路上走着周明,走着石头,走着当年的孩子,也走着现在的孩子们——他们踩着同样的台板,唱着不同的戏,却守着同一份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