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槐树得三个人才能合抱,树干上布满了深褐色的裂纹,像位满脸皱纹的老者。最粗的那根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枝桠分叉处有个碗口大的树洞,洞口被枯枝和蛛网半掩着,隐约能看见里面藏着个陶土罐子。
陈砚踩着林晚找来的石块爬上树干,指尖拨开洞口的枯枝时,沾了满手的树胶。《拾遗录》在怀里微微发烫,字迹混着泥土与果香:“1995年秋,阿强在老槐树洞藏了罐柿子酒,陶土罐上贴着张红纸条,写着‘给秋月:喝了就不怕疼’。那年秋月风湿腿犯得厉害,阿强听说柿子酒能驱寒,便用自家院里的柿子酿了这罐酒,说好等来年开春,树洞里的酒醇了,就取出来给她暖身子。”
“小心点!”林晚在树下仰着头,手里举着个布兜,“别把罐子碰碎了。”
陈砚的手指刚触到陶土罐的边缘,就感觉到一股温润的凉意——树洞虽在高处,却常年积着雨水渗下的潮气,倒成了天然的酒窖。他小心地把罐子抱出来,罐口用红布封着,布上还系着根麻绳,打了个笨拙的结,显然是阿强的手艺。
跳下树时,陈砚差点被树根绊倒,林晚眼疾手快地扶住他,陶土罐在两人手中晃了晃,发出“咕嘟”的轻响,酒液撞击罐壁的声音清亮得很。
“听这动静,酒肯定没坏。”林晚凑过去闻了闻,鼻尖离罐口还有半尺远,就闻到股甜丝丝的果香,混着淡淡的酒香,“比上次在老油坊闻的桂花酒还诱人。”
陶土罐的侧面果然贴着张红纸条,字迹是阿强特有的潦草,却比信上的字用力得多,“疼”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在替秋月喊疼。林晚突然想起昨天林秋月阿姨手腕上的护腕,她说这几年风湿又重了,阴雨天总疼得睡不着。
“这酒他后来取了吗?”林晚摩挲着罐身的指纹印,那是无数次摩挲留下的痕迹。
陈砚摇了摇头,指着树洞深处:“你看里面的落叶,都是1996年春天的。要是取走了,洞口的枯枝不会这么整齐。”他想起《拾遗录》里的补充记载,“1996年开春,阿强去邻县买酿酒的药材,路上出了车祸,断了条腿。等他能下床时,槐树洞里的酒早就被村里人当成无主之物,忘了个干净。”
林晚突然注意到罐底刻着行小字,得凑到阳光下才能看清:“1995年霜降,第一坛。”
“他还打算酿第二坛?”
“应该是。”陈砚想起林秋月相册里的照片,她家院里确实有棵柿子树,枝繁叶茂的,“你看这陶土罐的釉色,是镇上老王陶艺铺的手艺,当年他给常客打折,阿强肯定是办了会员,想年年酿下去。”
村口的老井旁坐着几位纳鞋底的老太太,看见他们手里的陶土罐,其中一个戴蓝布头巾的突然直起身子:“这不是阿强家的柿子酒吗?当年他爬树藏酒时,我就在这儿看着呢!”
老太太放下鞋底,指着槐树的方向:“那年秋月的腿肿得像萝卜,走路都得拄拐杖。阿强急得满嘴燎泡,天天往山里跑,采了些驱寒的草药回来,说要跟柿子一起酿。我们都笑他瞎折腾,他却较真得很,说‘我媳妇的疼,我替不了,只能让酒替我疼’。”
“后来呢?”林晚追问。
“后来阿强就出事了呗。”老太太叹了口气,“他躺床上那阵子,秋月拖着病腿,天天往槐树下跑,说‘阿强藏的酒,我得替他守着’。可那年雨水大,树洞漏了水,等秋天她再去看时,罐子早就空了——估计是被野獾子扒开喝了。”
陈砚和林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怀里的陶土罐明明沉甸甸的,怎么会是空的?
林晚突然想起什么,小心地解开罐口的麻绳,掀开红布——里面果然是空的,罐底只积着层暗红色的酒渍,像干涸的血迹。可刚才晃动时的“咕嘟”声是怎么回事?
她把罐子倒过来,对着阳光看,罐壁上竟粘着层极薄的冰晶,冰晶里裹着无数细小的气泡,晃动时气泡破裂,便发出类似酒液撞击的声响。
“是树洞里的潮气凝结成的冰。”陈砚恍然大悟,“这罐子空了二十多年,却一直保持着盛满酒的形状,连晃动的声音都模仿得一模一样——是阿强的念想太执着,把水汽都变成了酒的样子。”
戴蓝布头巾的老太太突然抹起了眼泪:“秋月后来总说,她好像能听见树洞里的酒响,就像阿强在跟她说‘别怕,酒快酿好了’。有次她疼得厉害,靠在槐树下睡着了,醒来却说‘阿强给我喂酒了,甜丝丝的,腿不疼了’。”
林晚把空罐子抱在怀里,突然觉得它比装满酒时更沉——里面装着的,是一个男人笨拙的心疼,和一个女人自欺欺人的温暖。
这时,远处传来三轮车的“突突”声,林秋月阿姨正被阿强推着,慢慢往村口走。阿强的右腿果然有些不便,踩踏板时格外用力,额头上渗着细汗,却笑着对秋月说:“看我给你带啥了?镇上新开的糖炒栗子,你最爱吃的。”
看见陈砚手里的红布,林秋月突然愣住了,随即笑了起来:“这不是阿强当年封酒的布吗?我认得这结,他总打不好,最后还是我教他的。”
阿强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后来我又酿了好几十坛,就是没当年的味儿。”他指着槐树,“那年我在树洞里藏了张纸条,说‘等我腿好了,年年给你酿’,你们看见没?”
陈砚往树洞里探了探,果然摸到张泛黄的烟盒纸,上面用铅笔写着:“秋月,等我。”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离开时,陈砚把空陶罐放回树洞,红布依旧系得整整齐齐。阳光穿过槐树叶,在罐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林晚回头望了眼,看见阿强正弯腰给秋月剥栗子,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挨得紧紧的,像当年照片里那样。
《拾遗录》新的一页写着:“下一站,老教室的讲台下,有个铁皮文具盒,1998年有个男孩说‘等考上重点中学,就把里面的星星送给同桌’。”
风穿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轻轻摇晃酒罐。陈砚突然觉得,有些东西就算空了,也比盛满时更让人牵挂——就像这罐柿子酒,明明什么都没有,却甜得让人眼眶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