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渡口的石阶被江水泡得发乌,一级级没入浑浊的绿水里,像被啃噬的牙齿。岸边的歪脖子柳树垂着枯黄的枝条,树下立着块朽烂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的“安江渡”三个字早已斑驳,只剩个“安”字还勉强能辨认,被风雨浸得发黑,像滴凝固的血。
陈砚踩着湿滑的石阶往下走,鞋底沾着青苔,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拾遗录》在怀里沉甸甸的,新的字迹洇着水汽:“1977年冬,渡口木牌后藏着张未拆的船票,是撑船人老秦留给妻子秀莲的。他说‘等这趟货送到对岸,就带你去城里看电影’,却在返航时遇了急流,连人带船翻进了江里,船票被秀莲找回来,压在木牌下,一压就是四十年。”
“船票……”林晚拨开木牌后的杂草,指尖触到块硬纸壳,“藏得还挺深。”她小心地把东西抠出来,是张泛黄的船票,边角卷得像朵喇叭花,票面上印着“安江渡—临江城”,日期是1977年12月24日,右上角的检票口印章模糊不清,却能看出“当日有效”四个字。
船票被塑料纸裹着,外面还缠了圈细麻绳,显然是秀莲后来做的保护。林晚把塑料纸拆开,里面除了船票,还有半块水果糖,糖纸已经和船票粘在一起,印着“橘子味”的字样,和当年供销社卖的那款一模一样。
“老秦是想带秀莲去临江城看电影吧?”陈砚指着船票背面,那里用铅笔写着个“电”字,旁边画着个小小的银幕图案,“1977年临江城的电影院刚恢复放映,放的都是老片子,《地道战》《南征北战》什么的,当年可是稀罕事。”
岸边停着只破旧的木船,船底积着半船水,船桨断了根,躺在舱里像条死鱼。林晚蹲下身,看见船舷上刻着行小字:“秀莲的船,稳当”。字迹被江水泡得发胀,却依旧能看出刻字时的用心。
“这船肯定是老秦亲手做的。”她摸着那些刻痕,“你看这‘稳当’二字,刻得特别深,是怕秀莲坐船时害怕吧?”
江面上漂来只小渔船,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老汉,看见他们手里的船票,突然“咦”了一声,把船划了过来:“这不是秀莲婶子的船票吗?她当年天天在渡口等,手里就攥着这个,说是老秦答应带她进城的凭证。”
老汉摘下斗笠,露出被晒得黝黑的脸:“我爹当年跟老秦一起撑船,说老秦那天出发前,把船票塞给我爹保管,说‘要是我没回来,就把这个给秀莲,让她自己去看场电影’。结果那天下午起了大风,船到江心就翻了,捞上来的时候,老秦手里还攥着根秀莲织的红绳。”
“秀莲后来去看电影了吗?”林晚追问。
“没去。”老汉摇了摇头,撑着船桨往岸边靠了靠,“她总说‘老秦没去,我一个人看没意思’。后来临江城通了公路,没人再走水路,渡口就荒了,她还是天天来这儿,坐在木船上,对着江面说会话,一说就是一下午。”
陈砚把船票重新用塑料纸裹好,放回木牌后。他突然注意到,木牌的背面有无数个小小的划痕,凑近了看,是用指甲反复划出来的“等”字,密密麻麻,像无数个日子在上面堆积。
“秀莲肯定每天都来这儿,对着木牌说话。”林晚的声音有些发闷,“你看这划痕的深浅,有的深有的浅,深的肯定是她想老秦想得厉害的时候划的。”
老汉从船舱里拿出个布包,打开是件褪色的蓝布衫,袖口磨破了,却洗得干干净净。“这是秀莲婶子去年走的时候留下的,说让我烧给老秦。”他把布衫递给陈砚,“你闻闻,上面还有橘子糖的味呢,她一辈子都爱吃这个。”
陈砚把布衫凑近鼻尖,果然闻到股淡淡的橘子香,混着江水的潮气,像当年老秦和秀莲在渡口告别的味道。
船票上的水果糖不知何时融化了点,橘子味的甜香更浓了。林晚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张新的电影票,是昨晚在县城买的,放的是部老片子《柳堡的故事》:“我们替他们去看场电影吧?就当是老秦带秀莲去的。”
陈砚点点头,把新电影票和旧船票放在一起,重新藏回木牌后:“告诉他们一声,电影要开场了。”
老汉在一旁看着,突然笑了:“秀莲婶子要是知道,肯定高兴。她总说老秦说话算数,这次,总算没骗她。”
离开渡口时,夕阳把江面染成了金红色,木牌上的“安”字在光里泛着暖黄的光。林晚回头望了眼那只破旧的木船,仿佛看见秀莲坐在船头,手里攥着船票,老秦撑着船桨,正笑着对她说:“坐稳喽,咱们进城看电影去。”
《拾遗录》新的一页写着:“下一站,山脚下的防空洞,洞口藏着个1969年的军用水壶,壶底刻着‘保家’,是战士赵卫国留给母亲的念想。”
江风带着水汽吹过来,拂过脸颊像谁的手在轻轻抚摸。陈砚握紧了手里的布包,里面的蓝布衫还带着橘子糖的甜香——原来有些约定,就算隔着生死和岁月,只要有人记得,就能乘着风,顺着水,抵达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