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没褪尽,村心的老井台就围了些人。木桶撞击井壁的“咚咚”声混着水桶落地的“哐当”声,在晨光里荡开,像支从古时候传下来的调子。陈砚走到井边时,正撞见王婶提着空桶往回走,桶沿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串小小的深色圆点。
“小陈老师来得巧,”王婶用围裙擦了擦手,指着井台上的轱辘,“这老轱辘昨晚卡着了,周磊正修呢。你说奇不奇,当年周老师修过的物件,总比别的经用,这轱辘都转了三十年了,还能吱呀呀地响。”
老井的轱辘是枣木做的,轴杆被磨得发亮,缠着圈粗麻绳,绳结处包着块铁皮,是周明当年找人打的,说“麻绳怕磨,铁皮能护着点”。周磊正蹲在轱辘旁,往轴眼里灌桐油,油顺着木纹渗进去,冒出细密的小泡,“我爹说,周老师当年总在井台边转悠,看谁提水费劲,就抢着帮忙。有回李奶奶的桶掉井里了,他脱了鞋就往下跳,捞上来时浑身湿透,还笑着说‘井水凉,解暑’。”
井台是青石板铺的,边缘被磨得浑圆,中间的井口用青石条砌成,刻着圈浅浅的沟槽,是井绳常年勒出来的痕迹。陈砚趴在井边往下看,井水清亮得像面镜子,映着自己的影子,还能看见井底沉着块白石头,石面光滑,像被人特意打磨过。
“那是周老师放的‘定心石’。”旁边洗菜的张奶奶搭话,手里的豆角“啪嗒啪嗒”往竹篮里掉,“他说井水深,看着发慌,放块白石头,提水时能看见底,心里就不怵了。有回石头掉了支铅笔下去,哭得直抽噎,周老师就用竹竿绑着铁钩,吊了半天才捞上来,铅笔头都泡涨了,他还说‘洗洗还能用’。”
井台边有块凹下去的石板,像个天然的小水盆,里面盛着些清水,水面漂着片槐树叶。张奶奶说,这是周明当年凿的,“他说夏天天热,过路的人渴了,能掬一捧井水喝,比家里的凉。你看这石板边缘,被手磨得光溜溜的,都是这些年人捧水喝磨出来的”。
陈砚蹲下身,用手掬了捧水,凉意顺着指缝往心里钻,带着点淡淡的甜味。他想起周明的笔记本里记着:“老井水甘,是因为通着地下的泉眼,就像人心,得连着根,才活得踏实。”现在尝着这水,果然比自来水多了点清冽的劲儿。
井台角落堆着些旧物件:缺了嘴的瓦罐、断了柄的水瓢、还有个铁皮水桶,桶底补着块铜皮,铜皮上刻着个小小的“明”字。周磊说,这是周明当年用的水桶,“有回桶底漏了,他舍不得扔,找铜匠补了块皮,说‘物件跟人一样,有了伤,补好了照样能用’。后来这桶成了井台的公用水桶,谁忘带桶了,就用它提水,桶底的铜皮越磨越亮,跟面小镜子似的。”
井台上还晾着些井绳,是新搓的,黄麻的颜色透着股新鲜劲儿。周磊说,这是按周明的法子搓的,“他说井绳得‘三股拧’,一股主绳,两股副绳,这样才不容易断。搓的时候要蘸井水,说‘绳子沾了井的气,才认井’。你看这新绳,我昨儿刚搓好,泡了一夜井水,硬挺挺的,准能用三年。”
正说着,周磊的儿子提着个小木桶跑过来,嚷嚷着要学提水。小家伙踮着脚够轱辘的把手,身子晃得像棵小树苗,周磊赶紧扶住他,手把手教他摇轱辘,“慢点,别慌,周爷爷说提水得‘轻摇慢放’,急了容易呛水”。
木桶“扑通”一声落进井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井台。小家伙兴奋地直拍手,引得井边的人都笑了。陈砚看着那摇晃的木桶,突然想起周明常说的:“提水跟做事一样,得稳住劲,猛一下不行,得慢慢来,水才装得满。”
井台边的老槐树下,放着个石臼,里面盛着些半干的艾草。王婶说,这是周老师留下的规矩,“每年端午,就在井台边捣艾草,说‘井是全村的水脉,艾草能驱邪,让井水更干净’。他捣艾草时总哼着歌,‘五月五,是端阳,插艾叶,戴香囊’,调子跑老远,听得人直乐。”
陈砚摸了摸石臼里的艾草,纤维粗糙,还带着点水汽。臼底刻着串歪歪扭扭的名字,是当年跟着周明捣艾草的孩子,“石头”“小花”“柱子”……最后是周明自己的名字,刻得最深,像要嵌进石头里。
日头爬到头顶时,井台边的人渐渐散了。周磊修好了轱辘,摇起来“吱呀——吱呀——”的,比先前顺溜多了。他提了桶水上来,倒进井台边的石槽里,槽里的几尾小鱼立刻游过来,围着水面的涟漪打转——这是周明当年放的“看井鱼”,说“鱼活得精神,就说明井水干净”。
“周老师说,老井是村子的肚脐眼,”周磊用瓢舀了点水,浇在井台边的石榴树上,“得好好护着,不然村子就没了精气神。你看这树,当年他亲手栽的,浇的就是井水,每年结的石榴都甜得齁人。”
陈砚看着那棵挂满青石榴的树,突然明白周明为什么总在井台边转悠——他不是在看水,是在看日子:看谁的桶空了,谁的篮满了,谁提水时腰弯得厉害,谁的孩子又长高了能够着轱辘了。这口老井,盛的哪是水,分明是全村的烟火气,是周明把日子过成水的样子,软乎乎的,却能润透人心。
离开井台时,陈砚往自己的水壶里灌了些井水,凉丝丝的,带着股说不出的清甜。井台的轱辘还在转,“吱呀——吱呀——”的,像周明在跟谁说话,又像老井在跟太阳打招呼。他知道,这章故事还长着呢,就像这井水,永远舀不完;就像这轱辘,永远转着,把日子一圈圈缠在绳上,提上来时,满满当当的都是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