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小太阳画展”搭展架的那天,村头的老槐树落了满地花瓣。周行带着两个木工师傅在院里刨竹竿,木屑混着槐花香漫出来,像撒了把碎糖。李念正用糨糊粘彩纸,三花猫蹲在她脚边,尾巴扫过浆糊碗,沾了满毛的金粉,跑起来像团会移动的星星。
“这竹竿得削出斜口,不然插地里不稳。”周行举着刨子示范,竹竿的青皮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泛着光的竹肉,“我爷说,你爸当年搭戏台子,竹竿都要泡三天桐油,说能扛住十年风雨。”
陈砚蹲在旁边裁画布,母亲送来的旧被单被剪成了大小不一的方块,浆洗得发白的布面上,还留着当年做被面时绣的缠枝莲——母亲说,这是她嫁过来时的嫁妆,“给孩子们当画纸,比新买的画布有福气”。
最忙的是几个孩子,丫丫和她姐姐抱着颜料罐在布上乱涂,红色的太阳沾了黄色的边,倒像朵炸开的石榴花。小男孩虎子拿着支大毛笔,蘸了墨就在地上画汽车,轮胎印歪歪扭扭地爬过青砖,竟画出种腾云驾雾的气势。
“你看虎子这画,”李念指着地上的墨痕笑,“比画廊里那些抽象画有劲儿多了!他说这是‘会飞的卡车’,要开到城里接他爸妈。”
陈砚想起父亲笔记本里的话:“孩子的笔不骗人,心里有啥,纸上就长啥。”他找了支父亲留下的竹笔,蘸了点石榴汁调的颜料,在丫丫的太阳旁边添了只小鸟,翅膀故意画得歪歪扭扭,像刚学飞的雏鸟。
一、藏在彩纸里的信
中午歇脚时,李念在捆彩纸的麻绳里发现个硬纸筒,外面包着层旧报纸,日期是十年前的。“这是……画筒?”她拆开报纸,里面滚出卷画纸,展开一看,竟是幅未完成的《槐花开》,画的正是院外那棵老槐树,枝头的白花用点彩技法点得密密麻麻,像落了场雪。
画的右下角有行小字:“给念念的十岁礼物,等槐花开满枝头就画完。”是父亲的笔迹,旁边用红笔补了句:“花开时,我在树下等你。”——是林生先生的字。
“这画没画完!”丫丫指着空白的树干,“这里该画只猫!”她拿起蜡笔就要往上涂,被陈砚轻轻按住:“咱们把它挂在展架最中间,让来看画的人都来补一笔,好不好?”
虎子举着毛笔喊:“我要画个卡车停在树下!”
丫丫姐姐抢着说:“我画个秋千!”
李念抱着猫笑:“那我就画花花蹲在枝头!”
陈砚把画挂在竹竿搭的主架上,阳光透过槐花落在空白处,投下细碎的光斑,像天然的留白。他忽然发现画筒里还藏着封信,信封上写着“展画时启”,邮戳是十年前的春天,盖着“文兴巷”的章——正是周老师住过的那条巷。
信是周老师写的:“阿军兄,知你要给念念办画展,特寄此画。当年与你约定,要画满十二幅‘四季槐’,如今春槐未竟,便留与孩子们补完。艺术从不是孤芳自赏,是让每个路过的人,都能在画里找到自己的影子……”
周行凑过来看,指着信纸边缘的茶渍笑:“这是我妈喝的碧螺春,她总爱在信纸上溅点茶渍,说‘这样像带着烟火气’。”
二、意外的参观者
画展当天,天刚亮就有人来帮忙。石头叔扛着他的老相机,说要给孩子们的画拍“艺术照”;张大爷划着木船从渡口赶来,带来几串晒干的芦苇花,说“给画架添点野趣”;李守山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捧着个木盒,里面是林生先生当年调颜料的石臼,“让孩子们也试试用石头磨颜色”。
第一个正式参观者是县美术馆的王馆长,他蹲在虎子的“飞卡车”前看了半晌,突然对陈砚说:“这孩子有天赋!线条里带着股野劲儿,比城里那些被培训班框住的孩子强多了。我们馆里正好有个儿童绘画交流展,能不能送这幅去参展?”
虎子的脸一下子红了,攥着衣角说:“我……我还能再画幅带船的吗?我想让爸妈在画里看见张大爷的船。”
王馆长笑着点头:“当然好!艺术就是要画心里的念想。”
正说着,村口传来汽车喇叭声,辆面包车停在院外,下来几个穿工装的年轻人,为首的举着摄像机:“我们是县电视台的,听说这儿有个特别的画展,特意来拍点素材。”
丫丫看见镜头就躲,被李念拉到《槐花开》前:“别怕,给大家讲讲你要画啥。”小姑娘怯生生地指着空白处:“我想画奶奶,她总在树下择菜……”
摄像机镜头跟着她的小手移动,拍到了画里父亲的笔迹,拍到了林生先生的补句,拍到了孩子们补画的秋千和卡车。陈砚忽然注意到,周老师的信被风吹得贴在画纸上,信纸边缘的茶渍正好晕在空白的树干上,像圈淡淡的年轮。
三、未干的补笔
傍晚闭展时,《槐花开》已经被补得满满当当:石头叔画了只蹲在枝头的麻雀,说“这是当年总偷你家晒谷的那只”;张大爷添了艘小木船,泊在树影里,“让画里的人也能坐船去县城”;周行用松烟墨描粗了树干,“这样能扛住风雨”。
陈砚最后一个补笔,他蘸了点槐花汁调的颜料,在树干底部画了圈细小的根须,蔓延到画外的土地里。“根得扎在土里,花才开得旺。”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母亲端来晚饭,是刚蒸的槐花糕,甜香混着颜料味漫在院里。孩子们捧着糕围着画转,丫丫突然指着根须说:“这像爷爷的皱纹!”
众人都笑了,李守山抹着胡子说:“可不是嘛!日子就像这树,看得见的是花,看不见的是根,根扎得深,才能年年开花。”
电视台的年轻人还在拍,镜头扫过满地的颜料罐,扫过竹竿上飘动的彩纸,扫过孩子们沾着颜料的笑脸。陈砚忽然发现,虎子偷偷在摄像机的电池盖上画了个小太阳,用的是丫丫剩下的红色颜料,歪歪扭扭的,却亮得刺眼。
“这孩子,”周行笑着去擦,被陈砚拦住了,“别擦,这是最好的签名。”
四、风里的延续
收拾东西时,陈砚发现展架的竹竿上挂着个小布包,是个孩子留下的,里面装着半块橡皮和支短铅笔,笔杆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念”字——和他乳名的写法几乎一样。
“这是虎子的。”李念认了出来,“他说要跟你学画画,以后画遍全村的角角落落。”
陈砚把布包放进父亲的铁皮盒,和那串铜钥匙放在一起。月光透过槐树叶落在盒上,铜太阳的影子正好映在“念”字铅笔上,像给它镀了层光。
周行扛着最后根竹竿往柴房走,哼着不成调的歌:“槐花开,槐花败,画画的孩子不离开……”李念抱着猫跟在后面,猫脖子上的石榴挂坠晃出细碎的红。
陈砚站在院中央,看着《槐花开》在晚风中轻轻晃,未干的颜料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知道,这画展不算结束,就像这棵老槐树,今年的花落了,明年还会开;孩子们的画补完了,新的念想还会顺着笔尖长出来。
就像此刻,风卷着片槐花落在画纸上,粘在未干的根须旁,像点刚落下的新墨——日子还在继续,画,也永远画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