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权富贵僵立在床边,指尖微微发颤,残留的触感与紊乱的心跳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他牢牢缚住。
他看着木床上蜷缩成一团的萧秋水,那人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咂嘴,眉头紧锁,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件月白外袍里,却似乎依旧抵御不住玄冰床榻透骨的寒意,唇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带着颤音的“冷……”
那声细微的呻吟,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王权富贵混乱的心绪。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泛白,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衡。
松开,又握紧,复又松开。
向来清明果决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罕见的犹豫和挣扎。
良久,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湮没在冰冷的寒潭中。
他抬起手,指尖泛起一点温润的金色光芒,凌空勾勒出几个简单的符文。
金光没入萧秋水周身,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暖意薄膜悄然覆盖,隔绝了大部分寒意。
床上人紧蹙的眉头,这才缓缓舒展开来,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
做完这一切,王权富贵像是耗尽了某种力气,静静站在床边,目光落在萧秋水沉静的睡颜上。
天光不知何时已透过冰层折射进来,泛起一层朦胧的鱼肚白,为他苍白的脸颊镀上些许柔和的微光。
王权富贵看了许久,眸色深深,依旧理不清心头那团陌生的、纠缠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这感觉太新奇,全然不受控制,让他无所适从。
他默默地转身,拿起放在一旁桌上的初雪剑。
剑鞘冰凉,触手生寒,与他此刻指尖残留的、为他人施展暖诀时那一点点微温截然不同。
他握紧剑柄,走出“门”,向着冰面走去。
晨光熹微,映照着无边无际的、平滑如镜的幽蓝冰原,冷寂空茫。
王权富贵站定,抬头望向那一片逐渐明亮起来的、却依旧高远冰冷的天空。
“我族是天下第一除妖世家,复姓王权。”他低声自语,声音清冷,落在空旷的冰面上,瞬间被寒意吞噬,“而我……是家族的最强者——王权富贵。”
他闭上眼,父亲王权弘业昨日那严厉而不容置疑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字字如冰锥,敲打着他:“不能自保,始终是实力未达巅峰。”
不能自保……实力未达巅峰……
王权富贵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抿紧。
下一瞬,他动了。
不再是静立如雕塑,初雪剑骤然出鞘,带起一泓清冽寒光。
没有固定的起手式,也没有循规蹈矩的剑招,他只是凭着本能,将心中那无处宣泄的、混杂着茫然、自疑、乃至一丝微弱反抗的复杂情绪,尽数倾注于剑锋之上。
剑光流转,如惊鸿照影,又似冷电破空。
身形在冰面上腾挪转折,迅疾如风。
剑气纵横捭阖,时而如天河倒卷,磅礴浩荡;时而如细雨绵密,无孔不入;时而又化作一线寒芒,锐利无匹,仿佛要刺破这笼罩四野的冰冷苍穹。
剑在他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灵动流畅到了极致,每一式都妙到毫巅,蕴含着足以开山裂石的威力。
然而,若此刻萧秋水醒来看见,或许会隐约觉得,这惊艳绝伦的剑舞之中,似乎缺少了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一种发自肺腑的、足以撼动天地的“意”,一种真正属于“王权富贵”这个人的温度与灵魂。
它更像是一具被完美驱动的躯壳,在演练着这杀戮技艺。
王权富贵的身影与剑光几乎融为一体,冰冷的剑气四散激荡,切割着凝滞的空气。
他的思绪,亦随着剑势翻飞。
“我是偏房所出,” 剑锋斜撩,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听说母亲生前灵力极强,却在生我之时,耗尽灵力而死。” 那一剑带着细微的颤音,不知是剑气激荡,还是心绪波动。
“我从小不准出门,每天要花八个时辰修炼功法。” 剑招陡然变得迅疾密集,如疾风骤雨,“十二岁那年,除家主之外,家中再无敌手。” 话语平淡,剑势却凌厉更胜之前。
“于是,待的地方除了家,多了一个地点——轿子。” 剑光一敛,化作无数点寒星迸射,仿佛要刺穿无形的轿帘,“我的生活中除了睡觉和修炼,也多了一件事,斩杀妖魔,拔剑杀妖就是我的宿命,所谓兵人,乃一气盟最锋利的剑,剑藏于鞘,而我则藏于此。”
最后一个“此”字落下,他身形骤停,剑尖斜指冰面,微微颤抖。
胸膛起伏,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白雾。
不需要情感,也不需要温度,这是自幼被灌输的信念。
可即便心如寒冰,剑术通神,他依旧挥不出那传说中能开天辟地的“天地一剑”。
父亲的话语再次回响,冰冷而失望:“你身为一个兵人,却迟迟挥不出天地一剑,理应自省。”
自省……自省什么?
王权富贵收剑而立,望向遥远天际那抹越来越亮的天光,心底却是一片更深的寒寂。
“天地一剑,自古最强。” 他在心中无声地诘问,那素来平静无波的心湖,终于漾起一丝苦涩的涟漪,“父亲……不,家主。您关心的,自始至终,都只有这个吗?”
是斩妖除魔的兵器?还是一个……连自己为何挥剑都懵懂不清的、空有力量的傀儡?
无人能给他答案,只有寒潭亘古的冰冷,包裹着他,也吞噬着他无声的疑问。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某处货运码头,晨雾尚未散尽。
风庭云一袭红装,立于堆满货物的栈桥旁,手中执笔,快速记录着。
她神色冷肃,“记住了,这两箱,”她用笔尖点了点旁边两个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的木箱,语气不容置疑,“需得轻拿轻放,不得有误。”
“是。”
风庭云将账册递给身旁一名看起来颇为年轻的弟子,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你是新来的?”
那弟子忙不迭点头,带着几分紧张:“是。”
风庭云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此次便算了,日后须得多加修炼,提升自身灵觉与实力,莫要懈怠。”
年轻弟子有些茫然,不知她为何突然提及修炼:“啊?”
风庭云转身走向货堆另一侧,“有妖气,你竟然没有察觉。”
方才递账册的瞬间,一股极淡、却绝非人类该有的妖气,被她敏锐地捕捉到。
她的视线如鹰隼般扫过堆积如山的货箱缝隙,最终定格在一只正小心翼翼沿着箱角阴影爬行的、指甲盖大小的斑斓蜘蛛身上。
那蜘蛛似乎察觉到自己被锁定,动作一僵。
风庭云脚步无声地靠近,蹲下身,阴影笼罩了那只小妖。
她并未立刻拔剑,只是静静看着它,眼神冰冷。
蜘蛛精吓得魂飞魄散,细小的腿脚簌簌发抖,竟口吐人言,声音尖细颤抖:“女、女侠饶命!”
风庭云唇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和蜘蛛能听见,“你这等袖珍小妖,也想进入王权山庄?”
“女侠,我昨晚在树上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就到了这里来了,可能是……是我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了。”
“这些货物之上,皆印有符咒,从树上掉下来?呵,这等拙劣谎言,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话音未落,她并指如剑,指尖灵力微吐,便要朝那蜘蛛点去。
蜘蛛精求生欲爆发,反应极快,手中一道几乎透明的细韧蛛丝“嗤”地射出。
“想走?”风庭云眼神一厉,并未因对方弱小而有丝毫轻视。
她身形未动,腰间佩剑却“铿”然出鞘半寸,一道凝练如丝的剑气随她心意疾射而出,精准地斩向那蜘蛛。
蜘蛛精动作虽快,却快不过风庭云的剑。
竟将她的衣服给勾带了下来,飘飘荡荡,正好盖在了它自己身上。
风庭云见状,眉头瞬间蹙起,眼中冷意更盛。
“我的裙子!” 她低斥一声,这回不再留手。
剑光一闪,快得只余残影。
那蜘蛛精甚至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被那道凛冽剑气连同那片轻纱一起,瞬间绞得粉碎,化作一撮黑灰,被清晨的江风一吹,了无痕迹。
风庭云收剑回鞘,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尘埃。
她看也未看那撮灰烬,转身对那几名因这边动静而略显紧张的弟子淡淡道:“无事,一只不开眼的小虫罢了。抓紧搬运,辰时之前必须装船完毕。”
“是!”众人齐声应诺,动作更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