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边的黑水河,每隔三年就要收一条命。
今年夏天,我最好的朋友阿亮在河里溺死了,尸体捞上来时,脚踝上有五道深可见骨的青紫色抓痕。
村里老人说,那是水鬼找替身。
可我不信邪,偷偷在夜里跑到河边烧纸。
火光中,我看见阿亮站在河心,湿透的衣服贴着身体,对我缓缓摇头。
他张开嘴,河水从口中涌出,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快走……下一个……是你……”
夏末的黑水河,总是带着一股腥味。即使是在白天,太阳明晃晃地照在水面上,那水也透着一股墨绿色的幽深,看不见底。阿亮的葬礼很简单,一口薄棺,几张黄纸,他娘哭晕过去三次。我站在送葬的队伍里,眼睛干涩得发疼,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河滩上,阿亮湿透的草鞋还丢在那里,旁边是他没编完的鱼篓。三天前,我们还一起在这里摸泥鳅,他笑着说等卖了鱼钱,要去镇上割斤肉,给他娘补补身子。
“水猴子……是水猴子抓了替身……”阿亮爹蹲在河边,一双粗糙的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比哭还难听。
村里最老的陈爷爷用烟袋锅子敲着地面,浑浊的眼睛望着墨绿色的河水:“三年了,又到时辰了。躲不过,躲不过啊……”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什么水猴子!阿亮是村里水性最好的孩子,一个猛子能扎出去老远,他怎么会莫名其妙淹死在齐胸深的河湾里?还有他脚踝上那清晰的抓痕——我亲眼所见,皮肉外翻,像是被什么冰冷僵硬的东西死死箍过。
我不信。
夜里,我偷了阿爹的半壶烧酒,灌了几口,辣得喉咙发烧。揣上一叠给死人用的黄纸,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黑水河。月光被浓云遮着,河岸边的芦苇丛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无数人在低声私语。
河面比白天更黑,像一块巨大的墨玉,死寂一片。只有风吹过水面的波纹,映着微弱的天光,一闪一闪,像是无数只窥伺的眼睛。
我在阿亮常下水的那处河滩蹲下,划亮火柴。橘红色的火苗腾起,点燃了黄纸。纸灰打着旋儿飘向河心。我低声念叨:“阿亮,拿着钱,在下面别亏待自己……”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河中央,好像立着个模糊的影子。
我猛地抬头,心脏骤然缩紧。
是阿亮。
他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不断往下淌。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水面上,或者说,是河水没过了他的膝盖,但他却如履平地。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他身形半透明,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阿……阿亮?”我声音发颤,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河中央的阿亮,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摇了摇头。他的脖子发出“嘎吱”的细微声响,像是生锈的门轴。然后,他张开了嘴。
没有舌头,没有牙齿,只有浑浊的、带着水草的河水不断地从他口中涌出。一个空洞、遥远,仿佛隔着厚厚水层传来的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
“小……石头……快……走……”
我浑身冰凉,动弹不得。
“下一个……是……你……”
话音未落,阿亮的身影猛地向下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拽入了水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河面只剩下涟漪一圈圈荡开,最后也归于平静。
我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后逃,芦苇叶刮在脸上生疼也浑然不觉。一直跑到能看到村里零星灯火的地方,我才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早已浸透衣衫。
那不是梦。阿亮真的回来了,他在警告我。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丢了魂。茶饭不思,夜里稍有动静就惊坐起来,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响,总觉得有湿漉漉的脚步声在窗外徘徊。爹娘以为我吓病了,请了郎中来看,熬了安神汤药,我却一口也喝不下去。
阿亮那张泡得肿胀变形的脸,和他脚踝上狰狞的抓痕,在我眼前交替浮现。还有他最后的警告:“下一个……是你……”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越收越紧。我不能坐以待毙。村里关于水鬼的传说很多,但大多含糊其辞。我只记得陈爷爷提过一句,说几十年前,有个外乡的姑娘失足淹死在黑水河,怨气不散,化成了水鬼,每隔几年就要找替身。
或许,源头在她那里。
我避开人,偷偷去了村尾那座废弃多年的土地庙。庙后有一片乱坟岗,埋的大多是横死之人或无主孤魂。我依稀记得,那里好像有个低矮的小土包,没有墓碑,老人们曾说那就是那外乡女的坟。
坟包几乎被荒草淹没了。我拨开草丛,发现坟前似乎有踩踏的新鲜痕迹。蹲下身仔细查看,潮湿的泥土里,赫然嵌着几个模糊的脚印——比常人的小,轮廓纤细,像是女人的脚,但脚趾的位置却有些怪异,过于尖长。而且,脚印边缘带着淡淡的水渍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只有黑水河底才有的腥腐气味。
我的心跳再次加速。这脚印,绝不是村里任何一个人的。它的主人,不久前还来过这里。
是那个水鬼?她离开水,上了岸?
傍晚,我失魂落魄地往家走,经过村里唯一的豆腐坊时,听见几个婆娘在嚼舌根。
“听说了吗?前天夜里,张寡妇起夜,好像看见个白影子,飘飘悠悠地往河边去了,浑身湿哒哒的滴着水……”
“哎呀,可不敢瞎说!不过……我好像也闻到过,这几天夜里,河边老是飘来一股怪味,像……像泡烂了的木头和水草。”
“不止呢,老王头家的牛昨晚在河边吃草,莫名其妙就惊了,跑到现在都没找回来……”
零碎的信息像碎片一样在我脑海里拼接。水鬼不仅存在,而且它的活动越来越频繁。它上岸了,它在村子里徘徊。阿亮的死,只是一个开始。
那个“下一个是我”的诅咒,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极度的恐惧反而催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我不能像阿亮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又一个深夜,我揣上阿亮生前送给我的一把锋利小匕首,又带上了爷爷留下的,据说能辟邪的一枚古铜钱,再次来到了黑水河边。这一次,我没有靠近水,而是躲在了距离河滩不远的一棵老槐树后面,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阿亮的水面。
夜越来越深,露水打湿了我的衣服。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河面有了动静。
靠近对岸的芦苇丛,忽然无风自动,向两边分开。一个白色的、纤细的身影,缓缓地从水里升了起来。她低着头,长发披散,遮住了面容,湿透的白衣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她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滑到岸上,脚步轻盈得没有一丝声响。
她开始在河滩上徘徊,动作有些僵硬,时不时停下,面朝村庄的方向,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等待。月光偶尔照亮她垂在身侧的手——手指细长,指甲尖利,泛着不祥的青灰色。
我屏住呼吸,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这就是那个水鬼!那个几十年前淹死的外乡女人!
她徘徊了一会儿,似乎没有找到目标,开始缓缓向我藏身的方向移动。越来越近,我甚至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河底淤泥和水草腐烂的腥气。
不能让她发现!我紧紧贴着树干,一动不敢动。
就在这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猛地抬起头,长发向两边滑开——
那张脸,根本不是人的脸!皮肤是长期浸泡后的死白浮肿,一双眼睛没有瞳孔,全是浑浊的白色,嘴角却咧开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最可怕的是她的脖子,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勒痕,皮肉翻卷,像是被粗糙的绳索狠狠勒过。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双白翳的眼睛,直勾勾地朝我藏身的老槐树“看”了过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隐藏,转身就想跑。可脚下被树根一绊,重重摔倒在地。匕首和铜钱都脱手飞出。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压迫感瞬间逼近。我抬头,看见那白色的身影已经飘到了我的面前,那双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睛,近在咫尺地“凝视”着我。她缓缓抬起那只青灰色的、指尖锐利的手,向我伸来……
“不——!”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预想中的冰冷触感没有到来。反而是一声凄厉无比的、不似人声的尖啸响起,震得我耳膜发疼。
我猛地睁开眼,只见那水鬼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身影急速向后退去,瞬间就没入了漆黑的河水中,消失不见。
地上,那枚从爷爷那里拿来的古铜钱,在月光下散发着微弱的、温暖的光芒。
我惊魂未定,连滚爬爬地捡起铜钱和匕首,逃回了家。这次遭遇让我明白,寻常的刀剑恐怕对付不了她。爷爷的铜钱能惊走她,或许是因为上面沾染的阳气或岁月痕迹。
我想起陈爷爷说过,水鬼这类邪祟,最怕至阳至刚之物,比如烈酒、火焰、或是沾染了足够多活人阳气的老物件。而且,它们一旦离开水域,力量就会大打折扣。
一个冒险的计划在我心中成形。我要主动出击,而不是被动等待。我要知道她为什么找上我和阿亮,要知道如何打破这个“三年之期”的诅咒。
第二天,我找到了村里唯一还保留着一些老手艺、会画符驱邪的孙老倌。我编了个理由,说夜里撞邪了,求他给点防身的东西。孙老倌眯着眼看了我好久,最终叹了口气,给了我一张叠成三角形的、笔画朱红的符纸,还有一小瓶味道刺鼻的雄黄酒。
“贴身放好,遇到脏东西能挡一挡。”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孩子,有些东西,知道了未必是好事。冤有头,债有主啊。”
“冤有头,债有主……”我咀嚼着这句话,似乎摸到了一点线索。
下一个夜晚,月黑风高。我带着符纸、雄黄酒、匕首和铜钱,再次来到了黑水河边。但这一次,我没有躲在树后。我在阿亮淹死的那片河滩上,用树枝画了一个圈,自己站在圈里。然后,我拧开雄黄酒的瓶子,浓烈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漆黑的河面喊道:“我知道你在这儿!出来!告诉我,为什么要害阿亮!为什么找上我!”
河水静悄悄的,只有风声。
我继续喊,把我知道的关于那外乡女的一切零碎信息都喊了出来:“你是几十年前淹死的那个人吗?你有什么冤屈?说出来!别再害无辜的人了!”
话音刚落,河面突然像煮开了一样,冒起大量的气泡。紧接着,一道白影猛地从河心冲出,带起漫天水花,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朝我扑来!是那个水鬼!她似乎被我的话彻底激怒了,那张浮肿诡异的脸上,扭曲的嘴角咧得更大,露出黑洞洞的口腔。
她尖啸着,伸出利爪,直取我的咽喉!
我急忙将孙老倌给的符纸向前拍去。符纸触碰到她身体的瞬间,爆出一团微弱的金光,她惨叫一声,攻势稍缓,但随即更加疯狂地扑来。腥风扑面,我几乎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死亡寒意。
我慌忙将雄黄酒泼向她。酒液沾身,响起一阵“嗤嗤”的声音,冒起白烟,她发出痛苦的哀嚎,身影变得有些模糊,但依旧不退。
“为什么是我们!”我一边用匕首胡乱挥舞,一边嘶声问道。
水鬼猛地停下,那双白翳的眼睛死死盯住我,一个充满无尽怨恨和悲凉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中炸开,伴随着溺水者那种咕噜咕噜的杂音:
“他……们……骗……我……”
“说……好……的……聘……礼……”
“沉……塘……”
“所……有……靠近……黑水……的……男人……都……该……死……”
“你……们……身……上……有……他……的……气……味……”
断断续续的意念汹涌而来,夹杂着破碎的画面:一件大红嫁衣被撕扯,绝望的挣扎,沉重的石头绑在身上,冰冷的河水淹没头顶……还有一个模糊的男人身影,手腕上似乎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我瞬间明白了。她不是失足落水,是被害死的!因为一场欺骗的婚姻,被沉塘灭口!而她和阿亮,可能只是因为我们常年在河边玩耍,身上沾染了黑水河的气息,或者……那个害死她的男人的后代,还留在村里,我们无意中接触过,沾染了类似的气息?所以她才无差别地憎恨和报复?
就在这时,水鬼突破了雄黄酒和符纸的阻碍,冰冷的利爪猛地扼住了我的脖子!巨大的力量传来,我无法呼吸,视线开始模糊。
绝望中,我摸到了怀里那枚爷爷留下的古铜钱,用尽最后力气,将它按在了水鬼掐住我脖子的手腕上。
“滋——!”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冰上,一阵剧烈的白烟冒起。水鬼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惨嚎,猛地松开了手,整个身影变得淡薄如烟,她怨毒地“瞪”了我一眼,迅速退入河中,消失不见。
我瘫倒在河滩上,捂着脖子剧烈咳嗽,浑身虚脱。刚才那一瞬间,我几乎触摸到了死亡。
我活下来了,暂时。但我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水鬼最后的眼神告诉我,她不会罢休。而那个手腕有疤的男人,那个几十年前的真相,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上。
冤有头,债有主。 或许,只有找出当年的真相,化解她心中的怨气,才能彻底终结黑水河的诅咒。
我看着手中那枚已经失去光泽、甚至出现细微裂纹的古铜钱,又望向死寂而幽深的黑水河。河面依旧墨绿,但在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怨念等待着下一个爆发的机会。
天,快亮了。但我知道,对于黑水河,对于我,真正的黑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