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小鹏?
谢知衡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她继续翻看,发现好几本书上都有类似的批注,署名都是这个“崇小鹏”,时间跨度从五十年代初到最近都有,地点大多在莫斯科。
这些批注与其说是文学评论,不如说是一个思维活跃、充满想象力的少年随性的涂鸦和思维发散,与书籍本身庄重深沉的风格形成了奇妙的对比,甚至有些好笑。
“这些批注……”谢知衡指了指书页。
越绘宁凑过来一看,“噗嗤”笑出声:“哦,这些啊!是那个家伙写的!他看书就这毛病,忍不住要乱写乱画,还净是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我伯伯说他糟蹋书,可我觉得挺好玩的,像在看另一个故事。”
“他是谁?”谢知衡问。
能拥有并在这么多珍贵的俄文原版书上随意涂鸦,显然这个“崇小鹏”并非普通人家的孩子,而且似乎长期在苏联生活。
越绘宁脸上露出一丝神秘兮兮的笑容,眨了眨眼:“你猜猜看?他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人!跟我大哥那种老气横秋的完全不一样!”
谢知衡的视线再次扫过书桌上的细节。
除了书籍,桌上还散落着几张乐谱,窗台上放着几个形状奇特的贝壳,墙上挂着一幅笔法稚嫩却色彩大胆的油画,画的是北戴河的海浪。音画不分家,这些都是越绘宁艺术天性的体现。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书架一角。
那里随意地放着一个用旧绒布包着的、巴掌大小的方形物体,旁边还有一小盒同样用软布包裹的、看起来像是金属零件的东西。
谢知衡对机械有种天生的敏感,她认出那似乎是一个老旧摄影机的某个精密部件,甚至可能是镜头。而包裹它们的绒布上,沾着些许暗绿色的油漆斑点——这种颜色和质感,很像军区后勤部门使用的油漆。
一个喜欢摄影、可能在苏联待过很长时间、并且能接触到军区后勤物资——或者至少能进入相关区域——的年轻人?谢知衡的思维快速运转。
她记起冯阿姨之前有天来找周姨哭诉时,似乎提到过她的儿子闯祸惊了后勤部的猪……
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
她回想时才发现,冯阿姨很少提到她儿子的名字,一般都是“捣蛋鬼”、“讨债鬼”、“活祖宗”……
再想想。
好像……也带个“鹏”字?
谢知衡抬起头,看向越绘宁,语气平淡地说出自己的推测:“他喜欢摄影。可能在苏联生活过。而且,最近好像遇到了点麻烦,比如……闯了祸,正在被关禁闭?”
越绘宁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半天才发出声音:“天哪!知衡!你……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崇小鹏?”
“不认识。”谢知衡摇头,“猜的。”
她指了指书架角落的那个部件和油漆斑点,“周姨前几天提起过,冯阿姨的儿子闯了祸。”
“哇!你也太厉害了吧!”越绘宁惊叹不已,随即又有些懊恼,“哎呀,我还想让你猜一会儿呢!没错没错!就是他!崇小鹏!崇叔叔是我爸爸的好朋友,崇小鹏小时候在莫斯科待了好多年,前两年才回来的。他可好玩了!”
一提起崇小鹏,越绘宁的话匣子就打开了,眼睛闪闪发光:“我本来还想介绍你们认识呢。他脑子里全是稀奇古怪的点子,说话特别逗。可惜……”
她垮下肩膀,“他上次爬树拍东西,把宝贝摄影机摔坏了,还差点摔着自己,崇叔叔气得不行,把他关禁闭了,不准他出门,也不准他碰任何摄影的东西……唉,都关了好久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真的是太笨了!”
谢知衡安静地听着。
她对这个魔童没什么兴趣,但越绘宁语气中的兴奋和惋惜是真实的。
“不过!”越绘宁忽然又兴奋起来,压低声音,像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之前怕他爸盛怒之下把他那些‘宝贝’都扔了,就把一些最要紧的偷偷藏在我这儿了!我带你看看!”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不大的木箱子。
打开箱子,里面分层摆放着各种摄影器材的零件、工具、甚至还有几个卷得好好的胶卷。东西虽旧,但擦拭得干干净净,摆放得一丝不苟,足见主人对它们的珍爱。
越绘宁隔空指着一个黄铜材质的镜头,示意谢知衡看:“你看,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老镜头,他说是什么战前德国产的,是他用攒了好久的零用钱跟一个苏联老爷爷换的。还有这个,”她又指着一个奇特的、带刻度的小工具,“这个是测光表,他说现在新机器都自带这个了,但他就喜欢用这种老式的……”
“既然他这么宝贝这些东西,你这么给我看,是否不太好?”
“怎么可能会‘不好’?!他要是在这里,他能亲自抱着它们绕着你跑,跟你炫耀!”越绘宁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他还会给他的摄影机们起名字,列队待检。让你当首长检阅。”
谢知衡看着那些精密的金属部件,听着越绘宁的描述,脑海里隐约勾勒出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沉迷于光影世界的少年形象。
“等他被放出来了,我一定拉他来找你玩!”越绘宁信誓旦旦地说,“你们肯定会聊得来的!……呃,也许吧?”她想了想谢知衡的性子,又有点不确定地加了句。
谢知衡不置可否。
她目前更感兴趣的是那些书。
“这些书,也是他的?”她指了指桌上那堆新书。
“大部分是。”越绘宁点头,“他家里书可多了,好多都是俄文的。他看完了就乱放,有些就塞给我看了。反正他现在被关着也看不了,我就都搬来了。”
谢知衡了然。原来如此。难怪越绘宁突然能拿出这么多难得的原版书。
两个女孩接下来的时间沉浸在了俄文文学的世界里。
越绘宁的俄语水平足以流畅阅读,而谢知衡的速度和理解力则让她惊叹。她们时而安静阅读,时而就某个段落、某个人物进行简单的交流。
越绘宁会发现谢知衡总能精准地抓住作者埋藏的隐喻和情感暗流,而谢知衡则偶尔会被越绘宁那些基于音乐和色彩感的独特解读所触动。
读到《日瓦戈医生》中关于暴风雪和命运的描写时,越绘宁忽然放下书,跑到钢琴前,即兴弹奏了一段旋律。
音符开始时急促而混乱,如同凛冽寒风,继而变得沉重而悲怆,最后又归于一种遥远的、带点茫然的平静。
“像吗?”她弹完,回头问谢知衡,眼睛亮晶晶的。
谢知衡沉默地品味了片刻,点了点头:“像。尤其是中间那段降调,很像拉拉的绝望。”
越绘宁开心地笑起来,仿佛得到了最高的奖赏。
夕阳西沉时,谢知衡才起身告辞。
越绘宁送她到门口,要她保证:“以后有什么不舒服的,不准再瞒着我,朋友间应该坦诚的!”
谢知衡点点头说好,认真保证后,才坐着越爸爸的车离开了越家。
下了车,向长辈礼貌告了别,她走在回家最后一段路上,晚风拂面。
她回到陈家,周姨还没有回来,只有陈铮在客厅里看报纸。
“回来了?”陈铮从报纸上抬起眼。
“嗯。”谢知衡换鞋。
“玩得开心?”他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谢知衡想了想,回答:“看了很多书。很有趣。”
陈铮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确实比上次从越家回来时轻松许多,甚至眼底还带着一丝满足感。
他心下稍安,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谢知衡回到自己房间,拿出笔记,开始记录今天阅读的一些心得和疑问。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台灯温暖的光晕笼罩着她专注的侧脸。
军区大院的另一头,冯家。
周励云正陪着冯夫人说话,开解她。
崇小鹏则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模拟着摄影机的操作动作,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焦灼。
他还不知道,自己藏起来的“宝贝”已经被一个聪明得过分的小女孩“检阅”过了,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个热情洋溢的少女列入“必须介绍给好友认识”的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