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在黑暗的泥沼中挣扎了许久,才终于冲破水面。
黑泽阵是被一种久违的、温暖的食物香气唤醒的。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首先感受到的是后腰伤口处传来的、被妥善处理过的清凉感和紧绷的包扎感,不再是之前那撕裂般的、火辣辣的剧痛。
他微微动了动,发现自己身上层层叠叠地盖着家里所有能称之为“保暖物”的东西——
那条破旧的被子,母亲留下的几件厚外套,甚至还有伽容那件小小的、洗得发白的棉袄。
这些东西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却奇异地带来了一种被小心翼翼守护着的暖意。
是伽容。
这个认知让他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大半。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伤口,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但最终还是靠着墙壁,勉强支撑起了上半身。
他环顾这个冰冷破败,却在此刻弥漫着食物香气的“家”。
角落那个废弃许久、积满灰尘的小炉灶,此刻正燃着微弱的火苗,上面架着一个缺了口的旧锅,锅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那温暖的米香正是来源于此。
药品……食物……
黑泽阵的绿眸瞬间锐利起来,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头狼。
他身上的伤口被清洗、上药、包扎,手法虽然稚嫩笨拙,却明显是用了心思和相对正规的药品。还有这正在煮的粥……
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他们早已身无分文,最后那点应急钱在他昏迷前已经用来支付埋葬母亲的费用了。
一个让他心脏骤停的可能性浮上心头。
就在这时,里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伽容端着一个边缘有缺口的旧碗,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碗里盛着大半碗熬得稀烂、热气腾腾的小米粥。
看到哥哥坐了起来,正看着自己,伽容那双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和如释重负。
他踮起脚,想把碗递给黑泽阵,声音软软地带着雀跃:
“哥哥!你醒了!快,吃点东西!”
然而,他迎上的,不是哥哥欣慰的目光,而是两道冰冷、审视,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的视线。
黑泽阵简直不敢想象,这个才六岁的小东西,是怎么独自一人穿过外面那片吃人的风雪和黑暗,去弄来这些药品和食物的!
万一……万一他遇到了坏人,万一他冻死在街头,万一……
无数的“万一”像毒蛇一样啃噬着黑泽阵的心脏,让他恐惧得浑身发冷,只能用愤怒来掩盖。
黑泽阵没有接碗,他的目光死死锁在伽容脸上,声音因为受伤和情绪波动而异常沙哑低沉,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出去了?”
简单的四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伽容脸上刚刚浮现的喜悦。
他端着碗的小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但他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慌乱地否认或编造谎言。他了解哥哥,也知道在他们这样的生存环境下,隐瞒毫无意义,甚至更危险。
他点了点头,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心虚,但更多的是完成任务的坦然和对哥哥醒来的高兴:“嗯。哥哥你一直不醒,还在发烧,我……我去弄了药和吃的。”
“怎么弄的?”黑泽阵的声音更沉,几乎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他紧紧盯着伽容,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偷?抢?他不敢想象这小东西到底做了什么。
伽容抿了抿唇,没有回避哥哥的视线,老实交代:“在街上,撞了个穿得很好的男人,顺手摸了他的钱包。”
他说得直接,甚至带着点他们这个阶层孩子为了生存而习以为常的平静,“里面有很多钱,我就去买了药和米,还有一点面包。”
“你——”黑泽阵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不是生气他偷窃——在他们活下去都成问题的时候,道德是奢侈品。
他恐惧的是过程!
“我跟你说了什么?!”他几乎是低吼出来,一把抓住伽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碗里的粥都晃了出来。
“外面有多危险!我叫你不要出去!你知不知道万一被抓住会是什么下场?!万一那个人发现你了呢?!”
他简直不敢想象,伽容是如何在那样一个看起来就绝非善类的男人身上得手,又是如何抱着钱和东西穿过可能存在的危险回到这里的!
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弟弟了!
伽容被哥哥从未有过的暴怒和那双几乎喷火的眼睛吓到了,手腕被攥得生疼,但他没有挣脱,只是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迅速积聚。
他看着哥哥苍白憔悴、因为愤怒和后怕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一直压抑的委屈和恐惧也爆发了出来,带着哭腔喊道:
“可是哥哥你会死啊!我不要你死!你流了那么多血,那么烫……我喊你你都不理我!我不要一个人!”
最后那句话,带着孩童最原始的恐惧,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黑泽阵的心上。
所有的斥责和怒火,在这句“我不要一个人”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看着伽容脸上滚落的泪珠,看着他那双因为害怕失去自己而充满恐慌的蓝眼睛,心脏像是被浸满了酸水的海绵堵住,又沉又涩。
他松开了手,看着伽容手腕上清晰的红痕,眼神黯淡下去,充满了疲惫和无力。他伸出双臂,将哭得浑身发抖的伽容用力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对不起……”他把脸埋在伽容瘦小的肩头,声音沙哑破碎,“对不起……是哥哥没用……”
除了道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是他没能保护好这个家,没能让弟弟过上哪怕稍微安稳一点的生活,才逼得一个六岁的孩子要用这种方式去冒险救他。
伽容被哥哥抱住,感受到那熟悉的、带着药味的体温和微微的颤抖,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小声的抽噎,小手也紧紧回抱住黑泽阵。
兄弟俩就这样在冰冷的地上,依偎了许久,直到情绪慢慢平复。
黑泽阵轻轻推开伽容,看着他挂满泪痕的小脸,用相对干净的手背替他擦了擦。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泼洒的粥和那个空碗上,沉默了一下,低声问,语气已经平静了许多,只剩下深深的担忧:“那个人……长什么样?你有没有被他注意到?”
伽容吸了吸鼻子,仔细回想了一下,描述道:“黑头发,黑眼睛,穿得很贵的黑大衣,围着围巾,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撞到他,跟他道歉,他好像没生气,还拉我起来……我偷了钱包就赶紧跑了,他没追来。”
黑泽阵听着,眉头紧锁。
黑发黑眼,衣着昂贵,气质不凡,出现在这种地方?还对冲撞他的贫民窟孩子“和气”?这绝非常人。一种比面对街头混混更深沉的不安萦绕在他心头。
但眼下,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抿了抿苍白的唇,最终只是再次强调,语气沉重:“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太危险。记住,什么都没有你的命重要。”
他知道偷窃是生存手段之一,但他绝不能接受伽容为了他去冒这种可能付出生命代价的风险。
“嗯。”伽容用力点头,这次答应得无比郑重,“我知道了,哥哥。”
黑泽阵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示意他把地上没摔坏的碗捡起来。他自己则忍着伤口的疼痛,慢慢挪到炉灶边,将锅里剩下的粥重新盛了一碗。
兄弟俩就坐在冰冷的地上,你一口,我一口,分食着这碗混合着泪水、恐惧和相依为命温情的小米粥。粥很稀,没什么味道,但此刻,却成了他们活下去的证明,和彼此支撑的纽带。
夜深了,风雪似乎小了一些。
黑泽阵抱着伽容,躺回了那张冰冷的床上,用所有的衣物和被子将两人紧紧裹住。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个丢失钱包的男人的阴影如同窗外未散的乌云,未来的生存依旧渺茫。
但怀中弟弟平稳的呼吸和温暖的体温,让他那颗一直悬在冰冷深渊的心,暂时找到了一丝落点。
他们相拥而眠,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彼此是对方唯一的暖源和活下去的理由。至于那个未知的男人可能带来的风暴,只能留到明天再去面对。